然而,比坏血病这种有形之疾更棘手的,是另一种无形无质,却同样能致命的新型“瘟疫”——心理的崩溃。
漫长的航行,日复一日面对着几乎毫无变化的、灰蒙蒙的海天一线;封闭如同移动监牢的船舱,挤满了同样焦虑、同样迷茫的同伴;对未知前路的恐惧,对葬身鱼腹的担忧,以及对家乡亲人无尽无休、日益炽烈的思念……
这些负面情绪,如同最阴险的慢性毒药,无声无息地侵蚀着一些意志薄弱者的神经。
尤其是在漫长的北大洋夜晚,当太阳彻底消失,整个世界被浓得如同墨汁般的黑暗吞噬,只有船只在漆黑的海面上随波逐流,风声凄厉如鬼哭,海浪拍打船壳的声音单调而压抑,像是永恒的安魂曲时,这种情绪便会无限放大,化作狰狞的心魔。
在“星耀”号拥挤的士兵舱室里,辉光石发出的白光,映照着一张张麻木或惊恐的脸。
一名叫李文秀的年轻火铳兵,连续几晚在睡梦中惊叫哭喊,手脚乱蹬,吓得同舱的人无法安眠。
“娘!娘!别走!河里有水鬼!快回来!”他嘶哑地哭喊着,猛地从吊床上坐起,浑身冷汗淋漓,眼神空洞地望着舱壁,仿佛能穿透厚厚的木板,看到遥远家乡那条潺潺的小河。
醒来后,他依旧神情恍惚,整天抱着临行前母亲塞给他的、据说在庙里开过光的粗布护身符,贴在胸口,喃喃自语:“娘在叫我呢……我听见了,她就在河边,提着灯笼……她说柱子,快回来,娘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炊饼……”
甚至有一次,在黄昏时分,他独自趴在船舷边,对着空荡荡、只有浮冰飘过的海面,撕心裂肺地喊:“娘!我在这儿!我看见你了!等等我!”险些就要翻过栏杆跳下去,幸好被巡逻的士兵死死抱住。
而在“扬威”号上,几个来自湖广鱼米之乡的士兵,围坐在角落里,避开军官的视线,低声哼唱起家乡的采莲曲。那曲调原本轻快婉转,此刻在他们口中,却变得哀怨凄迷。
唱着唱着,不知是谁先带了哭腔,很快,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便抱头痛哭起来。思乡的情绪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整个舱室都弥漫着一种悲观绝望的、令人窒息的气氛。
有人开始偷偷议论,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诛心:
“还能回去吗?俺看悬乎……这海,根本就没个尽头……”
“陛下指明了方向是不假,可谁知要走多久?一个月?一年?还是十年?咱们带的粮食,够吃吗?”
“早知道……早知道当初打完东瀛,就该想法子留在那边,好歹是片陆地,总比在这铁棺材里等死强……”
“我听‘破浪’号的老乡说,他们船上已经有人开始发烧说胡话了,怕是惹上了别的瘟病……”
这些窃窃私语,如同毒蛇,在黑暗中游走,啃噬着残存的勇气和纪律。
这些情况,被各级军官迅速汇总,报到了舰队统帅世子朱求桂那里。
朱求桂站在“天启号”宽敞却冰冷的指挥室内,望着窗外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眉头紧锁。
他深知,士气可鼓不可泄,尤其是这种群体性的心理恐慌和绝望,一旦形成规模,蔓延开来,后果不堪设想。
坏血病尚有药可医,心病若起,则舰队不战自溃,无需风浪巨兽,自己就会从内部土崩瓦解。
他立刻召集了那十名被天启皇帝赐予了“龙语者”初级能力的内监。这些内监平日沉默寡言,几乎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
他们都很年轻,最大的不过二十五六,最小的才十七八,脸上还带着未曾完全褪去的稚气。
因为资历尚浅,他们身上还没有高级宦官那种特有的、令人不适的趾高气扬和阴阳怪气,反而显得格外平凡,甚至有些拘谨。此刻,正是他们派上关键用场的时候。
“诸位公公,”朱求桂的语气前所未有的郑重,目光扫过眼前这十张年轻却异常平静的面孔,“眼下将士们身心俱疲,思乡之情甚切,甚或有幻觉滋生,悲观绝望情绪蔓延,此乃心腹大患,比那海怪巨兽犹有过之。
陛下赐尔等‘龙语者’之能,可细微感知他人情绪,疏导人心。此刻,需尔等深入各舰士卒之中,非以权势压人,而以言语开解,以情理动人,重燃其希望与勇气。”
为首的内监,姓孙,躬身行礼,他的声音平和而稳定,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世子殿下放心,奴婢等蒙陛下天恩,授此异能,正为此刻效力。定当竭尽全力,安抚军心,不负陛下与殿下重托。”
于是,这些特殊的“心理疏导官”们,开始活跃在各艘战舰的士兵中间。
他们并不摆出钦差或监军的架子,而是脱下象征身份的外袍,换上与普通士兵无异的棉袄,走入拥挤、气味难闻的舱室,盘腿坐在吊床之间,甚至接过士兵递来的劣质烟卷,耐心地、真诚地倾听他们絮絮叨叨的恐惧、无边无际的思念以及对未来的茫然。
在“定海”号一个挤了二十多人的水手舱里,为首的孙公公坐在一群情绪低落的士兵中间,他微微闭着眼,并非休息,而是在运用能力,仔细感知着周围弥漫的、如同实质般的悲观与浓得化不开的乡愁。
片刻,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压过了船体的噪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咱家知道,大家想家了。”他睁开眼,目光温和地扫过众人,“想家里热乎乎的炕头,想爹娘妻儿熟悉的脸庞,想田里金灿灿的麦子,想村口那棵老槐树……这是人之常情,没啥丢人的。咱家……也想宫里相熟的小太监,想御膳房偶尔赏下来的那口点心。”
一个士兵忍不住嘟囔道:“孙公公,想有啥用?这鬼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连只海鸟都看不见,阴冷得能冻碎骨头!能不能回去……都他娘的两说……”他的话引起了周围一片沉默的赞同。
孙公公并未斥责,反而顺着他的话说,语气带着理解:“是啊,远是远了点,苦是苦了点。可诸位兄弟,咱得想想,我等为何而来?并非被流放,并非逃难,而是奉了陛下旨意,为我煌煌大明,开万世未有之基业,拓千里无人之疆土!”
他环视众人,声音逐渐提高,带着一种引导性的、近乎催眠的激情,同时,“龙语者”的能力悄无声息地发动, 悄然拨动着士兵们心中那根名为“野心”和“荣耀”的弦:“想想看!那新大陆,陛下金口所言,沃野万里,物产丰饶,遍地黄金、香料、宝石!
那些埋藏在地底千万年的宝藏,正等着咱们去发现!那里的人民,或许还过着茹毛饮血、刀耕火种的日子,正眼巴巴地等着我等天朝上国的王师,带去文明的教化,带去陛下的恩泽!”
“尔等今日所受之苦,非为徒然!”他几乎是在低吼,拳头轻轻捶在身旁的货箱上,“乃是为我大明子孙后代,开辟一片新的、广阔的天地!他日功成,尔等皆是开国的功臣!是名垂青史的豪杰!
封妻荫子,光宗耀祖!名字是要用金字刻在功劳簿上,让后世子孙代代传颂的!想想那时候的风光,眼下这点苦,又算得了什么?!”
他的话语,配合着那无声无息的情绪感染,仿佛在干涸的心田里注入了一股滚烫的岩浆。
士兵们眼中原本黯淡的光芒,渐渐重新亮起,对渺小个人命运的担忧,开始被对宏大功业和切实利益的向往所取代。
另一个内监李公公在“抚远”号上,则对着一群思念年幼孩子的父亲们,采取了不同的策略。
他感知着那浓烈的父爱,轻声说道:“咱家知道,各位想娃了。想娃第一次叫爹,想娃蹒跚学步的憨态。
你们今日在这苦寒之海上吃苦受罪,颠沛流离,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你们家里的娃,将来能活得更好,更有出息吗?
是为了让大明的龙旗,插遍世界的每一个角落,让你们的娃将来无论走到哪里,都能挺直了腰杆,说一句‘俺是大明人’!
这才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所为,这才不负此生,不负爹娘妻儿的期盼!”
这些朴实而又充满煽动力的话语,如同润物细无声的春雨,渐渐浇灭了恐慌的苗头,重新点燃了深藏在心底的、被恐惧暂时掩盖的建功立业的渴望。士兵们开始互相打气,声音也洪亮了不少:
“对!李公公说得在理!咱们是来开疆拓土的,不是来这鬼地方喂鱼的!”
“等到了新大陆,立下功劳,抢……不,是接收那些土人的财宝和土地,回去也能当个富家翁,让爹娘享享清福!”
“为了娃将来能挺直腰杆做人,拼了这条命也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