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哒。”
生锈的撬棍咬住井盖边缘,发出让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
三十年没动过的铸铁盖板像是个倔强的老头,死死扒着地面不肯松手。
林小满啐了一口唾沫在掌心,双手握紧撬棍末端,猛地往下一压。
伴随着沉闷的“波”一声,那股封存在地底半个甲子的腐朽气息瞬间冲了出来。
不是单纯的臭,而是一股湿漉漉的、混杂着霉菌和铁锈的陈旧味道,那是时间发酵出来的馊味。
“这就叫‘老底子’。”林小满也不嫌脏,拿着手电筒往黑黢黢的井口里照。
井壁上全是坑坑洼洼的锈蚀孔洞,像是一张被虫蛀烂的麻子脸。
他招招手,让身后那几个胆大的志愿者围过来。
“别怕,这下面连着这片城区所有的‘肠子’。”林小满递给他们每人一把小铁锤,“挨个儿对着那个最大的窟窿喊名字,一边喊一边敲管子。记得,别瞎敲,听个响儿再换地儿。”
第一个上阵的是个中年妇女,叫阿妹。
她紧张得手都在抖,对着那黑洞洞的锈孔喊了一声“阿妹”,声音发虚,还没传远就被风吹散了。
“用力敲!”林小满低喝一声。
“当!”锤子砸在一段布满绿锈的铸铁管上。
没动静。
“换个地儿,继续。”
一直敲到第三十七下,锤头砸在一处管壁较薄的弯头处。
几乎是同时,阿妹突然瞪大了眼,猛地转头看向十几米开外的一栋破楼——那是隔壁废弃的公共厨房。
一阵诡异却清晰的回声从那厨房的排水口里钻了出来。
那声音经过无数管道的折射、挤压,变得尖细失真,根本听不出原本的音色,但那个“当——阿妹——”的节奏,却像模具压出来的一样精准。
林小满立刻掏出那个破旧的小本子,借着手电光飞快地画着草图。
他在那个锈迹最厚的地方蹲下,用指甲盖大小的刻刀,深深地刻下了“阿妹”两个字。
“这字儿,过个三天就会被新长出来的铁锈盖住。”他头也不抬,手指抚过粗糙的刻痕,“但只要你敲这儿,那厨房就会替你答应一声。到时候就算天王老子来了,这管子也只认你这一下。”
地面之下是管道的共鸣,地面之上,有人在给电梯“填馅儿”。
废弃的货运电梯井里,楚惜音像只灵巧的蜘蛛,倒挂在轿厢顶上。
那把从垃圾堆里翻出来的曲线锯在她手里玩出了花,几下就割开了轿厢夹层的隔音棉。
露出来的是蜂窝状的铝板内衬,密密麻麻的六边形格子像无数只张开的小嘴。
楚惜音身边的工具包里装着大大小小的瓶子,那是她从建筑废墟里搜集来的火山灰,筛分得极细。
“‘石-头’,两个音节,前重后轻,频率得低沉点。”她自言自语,用镊子夹起几颗粗粝的大颗粒火山灰,小心翼翼地填进左侧的三个蜂窝格子里。
“‘小-宝’,清脆点。”她换了瓶细如面粉的灰,填进了右侧的一排格子。
填完最后一格,她把铝板重新钉死在轿厢顶上,反身跃下,伸手按下了那颗接触不良的下行键。
电梯轰隆隆地启动了。
老旧的导轨摩擦着轿厢,带着整个铁盒子轻微震颤。
那些被封在蜂窝里的火山灰随着震动开始跳舞,撞击着铝壁。
沙沙……滋……沙沙沙……
那不是什么清晰的语音,而是一种奇特的、持续三秒的频谱噪音。
整栋楼的住户都听到了这声音,像是老式收音机的底噪,又像是远处的风声。
几乎是同一时间,两台在该区域巡逻的低空无人机亮起了红灯。
【警报:侦测到不明声波信号。正在溯源……】
扫描光束瞬间锁定了正在运行的电梯。
庞大的算力瞬间解析了这团噪音,几秒钟后,无人机的指示灯由红转绿。
【解析完毕:特征匹配为机械结构老化产生的摩擦噪声。
判定结果:无效环境数据。
归档处理。】
楚惜音靠在轿厢角落里,听着那早已被系统当成“垃圾”过滤掉的声音,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
在这个被算法统治的世界里,原来最大的盲区,就是这种毫无意义的“破烂声”。
云端之下,苏昭宁正在和真正的“幽灵”打交道。
她没有去现场,而是坐在一间昏暗的机房里,屏幕上的光映照着她冷静得近乎冷酷的脸庞。
那是城市最底层的基建数据库,是被现在的“智慧城市系统”遗忘的废纸堆。
1984年被混凝土封死的通风道、2120年大地震后塌陷的电缆沟……这些在共识网络里显示为“断路”的死节点,在她眼里却是一张巨大的、未被监管的神经网络。
她手指飞快地敲击键盘,将林小满传回来的那些“共振参数”——那些敲击力度、回声延迟、管道材质数据,一股脑地塞进了模型里。
屏幕上跳出一个名为《幽灵频段分配表》的文件。
苏昭宁毫不犹豫地按下了回车,伪造了一份层级极高的“市政维护申请”。
当晚,城市边缘的维修队按照指令撬开了第一条废弃电缆沟的盖板。
那一瞬间,一股陈腐的气流喷涌而出。
风穿过狭窄扭曲的沟道,发出类似呜咽的声响。
如果有心人仔细听,会发现那风声里夹杂着断断续续的人声——那是无数人在对着管道低语名字后的回响。
路口的监控探头捕捉到了这一幕。
AI的核心处理器闪烁了一下,随即调取了苏昭宁植入的假数据。
【地质气体逸散引发次声波现象。未检测到违规人类活动。】
咔哒一声,该区域所有的音频监听模块被系统自动关闭,以免这种“毫无价值”的地质噪音浪费宝贵的存储空间。
在这个被数据定义的时代,有些东西却只能在腐烂中生长。
沈清棠站在人工伊甸园高耸的外墙脚下。
墙体有一道细微的裂缝,那是上次地基沉降留下的伤疤。
她手里托着几个培养皿,里面装着绿茸茸的苔藓。
那是她花了三个通宵,用报废的基因编辑仪调试出来的特殊菌种。
“对着它说话。”沈清棠指着那道塞满苔藓的裂缝,对面前排队的人轻声说,“每天早上都要说,连续七天,不能断。”
第八天清晨,原本灰扑扑的墙缝里渗出了一滴滴淡绿色的液体。
液体顺着墙面滑落,却没立刻流走,而是像有生命一样,缓缓晕染开来。
当太阳升起的时候,墙面上赫然浮现出一排淡淡的荧光痕迹,那是那些名字的笔画轮廓。
三个小时后,荧光液蒸发殆尽,只留下一点干涸的残渣。
沈清棠刮下一点残渣放进便携质谱仪。
屏幕上跳出的波峰图让她那双总是带着疲惫的眼睛亮了一瞬——分子链结构与说话者的唾液RNA片段完全重合。
这是声音震动促使苔藓代谢出的特异蛋白,是物理与生物的完美合谋。
她看着屏幕上的结果,手指轻轻一滑,删除了原始报告。
只在那个除了她谁也打不开的本地文档里,敲下了一行字:
“生物痕迹,不可复制,不可上传。”
林小满没去管那些高科技的玩意儿。
他回到了那个早就荒废的老食堂。
地板上的胶合板早就烂透了,一脚踩上去软绵绵的。
他掀开地板,露出了下面那层粗糙的红砖层。
这里是这座城市的底座,也是最接地气的地方。
他掏出一把生锈的剪刀,对着自己的手指比划了一下,咬着牙,“咔嚓”几声,剪下了三片参差不齐的指甲盖。
他把指甲塞进砖缝最深的一处凹槽里,又抓了一把土盖上。
第二天,他把楚惜音拽了过来。
“看。”他指着那块地砖。
原本干燥的红砖表面,沿着指甲埋入的位置,竟然析出了一层细密的白色盐晶。
那些晶体并没有乱长,而是沿着某种微妙的磁场走向,蜿蜒勾勒出了“小满”两个字的轮廓。
那种字体扭曲、古拙,像极了那些刻在甲骨上的篆体。
林小满伸手一抹,粗暴地擦掉了一半字迹。
两人蹲在地上抽了根烟的功夫,那被擦去的地方,白色的盐晶又开始缓慢地、顽强地重新生长,一点点补全了那个残缺的名字。
楚惜音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触碰那些脆弱的晶体。
指尖传来的不是冰凉,而是一股奇异的温热感。
“它记得你碰过。”楚惜音低声说,眼神复杂。
林小满没接话。
他只是默默地把那把生锈的剪刀插进砖缝里,刀柄朝外横着,就像是在那名字前头立了一座微型的墓碑,又像是在这没人看得见的地下世界里,给自己的名字落下了一道门闩。
做完这一切,他拍了拍手上的土,站起身来,目光投向了不远处那个早就成了野狗窝的检测站旧址。
他捡了几块半头砖,在那空地上漫不经心地垒起了一个简易的土灶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