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难后的第七日,大陈岛上弥漫着一种凝重而坚韧的气氛。
清晨,岛中央新搭建的“格物院”内,三十余人围坐在长桌旁。这是林晚夕提议成立的海蛊战术研究组首次全体会议——融合了蛊师、海民、工匠、水师将领的跨界团队。营帐特意选在背风处,以厚帆布双层加固,抵挡海上多变的风。
林晚夕坐在主位,左手边是仍有些虚弱的顾老先生,右手边是脸上伤疤未愈的陈沧。秦师傅、孙师傅分坐两侧,对面则是阿蛮、郑九等六名海民代表,以及雷虎率领的三名水师校尉。
长桌上摊开的不是文书,而是各种实物:破损的蛊虫箱碎片、浸水的“灯塔蛊”藤壶外壳、蚀金蛊分泌的黏液结晶样本,甚至还有几块从“海蛟号”残骸上取下的、被海水浸泡得发白的船板。
“诸位。”林晚夕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今日之会,只为一事:总结海试教训,制定改良方案。我们失去了‘海蛟号’,失去了近半研究资料,但——”她环视众人,“我们保住了最宝贵的财富:人,以及用生命换来的经验。”
她示意顾老先生开场。老者清咳一声,在弟子搀扶下站起,虽脚步虚浮,但眼神锐利如昔。
“老朽先说蛊虫本身的问题。”顾老先生指向桌上的琉璃罐,“海试证明,现有蛊虫在真实海况下存在三大缺陷:一,盐水耐受性不足,多数蛊虫存活时间不超过两个时辰;二,抗浪性差,剧烈颠簸导致蛊虫生理紊乱,甚至死亡;三,信号系统不可靠,无论是荧光蛊还是灯塔蛊,都受天气、海浪、能见度影响极大。”
秦师傅补充道:“还有载体问题。我们原先设计的铜箱、浮木、藤壶,在平静海域尚可,一旦遭遇大浪,不是碎裂就是脱落。海蛟号上十二个信号蛊箱,最后完好的只有两个——而且是因为卡在了船体裂缝里才没被冲走。”
孙师傅拿起一块破碎的藤壶外壳:“灯塔蛊的爆发机制需要改良。目前是用药粉刺激,但药粉在海水中扩散太快,且需要近距离投放。若遇险时无法靠近蛊箱,这信号就发不出去。”
海民们开始发言。阿蛮第一个站起来,这个二十出头的采珠女经过海难洗礼,眉宇间多了几分沉稳:“我们海民世代在海上讨生活,有些土法子或许能用上。比如,渔民修补渔网时,会用海藻胶混合鱼鳔熬制的黏合剂,那东西干透后比铁钉还牢,泡在海里几个月都不散。”
郑九接口:“造船时,我们在船缝里填塞桐油石灰混合物,但那需要时间凝固。我倒想起疍民的一种法子——用牡蛎壳粉混合某种海草汁液,能快速凝结,且韧性极好。也许可以用来加固蛊箱。”
观星陈坐在角落,此刻缓缓开口:“老朽在海里漂的时候,注意到一件事:那些蚀金蛊和共生牡蛎,为什么能活下来?因为它们附着的地方,要么是密闭箱体内部,要么是船板凹陷处,那里水流相对平缓,且有一定庇护。”
他顿了顿,继续道:“大海无情,但也讲规律。浪有波峰波谷,水有涡流暗涌。若我们的装置能‘借势’而非‘抗势’,或许能提高生存率。比如,设计成可随波浪起伏的柔性结构,或者能自动潜入波谷避浪的沉浮装置。”
陈沧从军事角度提出看法:“装置不仅要牢固,还要便于实战部署。海蛟号上的蛊箱需要四个人才能搬动,安装要半炷香时间。若在战时,敌舰不会给我们这个时间。我们必须设计出能快速布设、甚至能由单兵携带投掷的蛊虫装置。”
雷虎点头:“水师常用的水雷、浮标,都有成熟部署方式。可借鉴其设计,但需适应蛊虫的特殊需求——比如透气、防压、防碰撞。”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整整两个时辰,长桌上堆满了写满字迹的草纸,画着各种古怪装置的草图。林晚夕默默记录,不时提问、引导、整合。
午时,会议暂歇。蕊儿带人送来热食:简单的鱼汤、糙米饭、咸菜,但热气腾腾。众人边吃边继续讨论,气氛热烈。
饭后,林晚夕将讨论归纳为五个改良方向:
“第一,蛊虫本体强化。由顾老、秦师傅、孙师傅牵头,培育耐盐、抗颠簸的新品系,重点攻关‘共生强化’路线,让蛊虫与海洋生物形成互利关系,延长海上生存时间。”
“第二,载体结构革新。郑九、阿蛮及工匠组负责,设计新型蛊虫容器,要求:轻便、牢固、抗浪、易部署。可借鉴海民智慧与造船工艺,尝试柔性材料与刚性框架结合。”
“第三,布设战术研究。陈沧、雷虎及水师组制定实战部署方案,包括船载布设、小艇布设、潜水布设、漂流布设等多种模式,并设计对应的训练规程。”
“第四,信号系统升级。观星陈带领观测组,研究海况与信号传播规律,设计多级预警系统:常规信号用改良荧光蛊,紧急信号用可远程触发的‘爆炸式灯塔蛊’,隐蔽通信则探索水下声波蛊的可能性。”
“第五,救生与回收体系。这是用生命换来的教训——所有海上试验必须配备完善的救生装备和应急预案。由医务组与后勤组共同设计专用救生蛊箱、保温浮囊、定位信号器等。”
她停顿片刻,加重语气:“所有改良,必须在二十日内完成初步设计,并进行小规模海试验证。弗拉维亚铁甲舰不会等我们,下一次海试,可能就是实战。”
众人肃然。二十天,时间紧迫。
“现在,分组开工。”
接下来的日子,大陈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露天工坊。
岛东侧,顾老先生不顾御医劝阻,在临时搭建的“蛊虫培育棚”里一待就是一整天。棚内用厚油布隔绝海风,炭盆保持温度,沿墙排列着上百个琉璃缸、陶罐、木箱,里面饲养着各种蛊虫及其共生体。
“关键在‘盐腺’。”顾老先生指着显微镜下的蛊虫切片,“海鱼能在咸水中生存,是因为鳃部有排盐细胞。我们要让蛊虫也长出类似结构。”
秦师傅尝试了七种培育方案:将萤火蛊与海萤杂交,将蚀金蛊与船蛆结合,甚至尝试用海月水母的基因片段导入蛊虫卵。失败是常态——大多数杂交体要么无法存活,要么失去原有功能。但每三十次尝试中,总会有一两次出现令人惊喜的变异。
第七日深夜,秦师傅冲进主帐,手里捧着一个琉璃缸,声音激动得发颤:“娘娘,顾老,你们看!”
缸中游动着十几只半透明的蛊虫,形似蝌蚪,尾部有发光器,正在盐水中灵活游动。最奇特的是,它们体侧有两排细小的孔洞,正缓缓排出晶莹的盐粒。
“这是用深海灯笼鱼的精卵与第三代荧光蛊杂交,再经三次筛选得到的变种。”秦师傅语速飞快,“我们称它为‘海灯蛊’。它在盐水中已存活十二个时辰,发光强度稳定,且游动速度比前代快三倍,能主动追逐波浪!”
顾老先生凑近观察,老眼放光:“排盐机制成了!虽然效率还不高,但证明方向正确。继续培育,筛选出排盐效率最高、发光最强的个体。”
孙师傅那边也有突破。他在研究“灯塔蛊”的远程触发问题,偶然发现某种海葵受到触碰时,会喷出带毒液的刺丝。受此启发,他设计了一种“感应藤壶”——当外部水压急剧变化(如大浪冲击或舰船通过)时,藤壶内特制的药囊会破裂,释放刺激物质,触发内部蛊虫发光。
“这解决了信号触发问题。”孙师傅演示了一个巴掌大的藤壶模型,“将它布设在敌舰可能通过的航线上,一旦有大型船只经过,水压变化就会自动触发信号。我们可以在三十里外通过望远镜观测到闪光。”
林晚夕亲自测试了三个样品,确认有效。“但如何区分是敌舰还是我舰?”她问。
“藤壶外壳可涂不同颜色的荧光涂料,或设计不同的闪光频率。”孙师傅早有准备,“我们已经试了五种编码方式。”
岛西侧沙滩上,郑九和阿蛮带领的载体研发组正在热火朝天地试验。
十几名工匠和海民围着三个奇形怪状的装置:一个是藤条编织的球状笼子,外面覆盖着涂了桐油的海牛皮,球心悬吊着蛊虫箱;另一个是竹片制成的多面体框架,每个面蒙着半透明的鱼鳔膜,像一颗巨大的海胆;第三个最简单——就是个掏空的大葫芦,外面缠着渔网,网眼上挂着数十个小蛊瓶。
“抗浪测试,开始!”郑九高喊。
两名水兵抬起藤球,用力抛进海浪中。球体在海面上起伏,随着波浪翻滚,但内部悬挂的蛊虫箱始终保持在相对水平的位置——这是借鉴了疍民“不倒翁渔笼”的设计。
“好!内部稳定装置有效!”阿蛮记录。
竹框架被推入海中后,出现了问题:虽然框架本身牢固,但鱼鳔膜在连续冲击下开始破裂。工匠们立即改进,在膜外增加了一层细藤编织的防护网。
葫芦装置最简单,却意外地最有效:葫芦本身的浮力让它在水面半沉半浮,渔网起到缓冲作用,内部的蛊瓶相互碰撞轻微。而且葫芦可以密封,仅留几个透气孔,能保护蛊虫免受海水直接冲刷。
“但葫芦容量有限,且容易随洋流漂走。”郑九皱眉,“我们需要一种既能稳定位置,又能承载足够蛊虫的装置。”
一名年轻工匠怯生生举手:“郑师傅,我老家在江河上,有种‘锚浮筒’——竹筒下面系着石块,石块沉底,竹筒浮在水面指定位置,洪水都冲不走。咱们能不能做成‘海锚蛊箱’?下面用重物锚定,上面浮箱装载蛊虫,中间用韧性绳索连接,允许浮箱随波浪上下移动,但不会漂远。”
众人眼睛一亮。阿蛮立即画草图:底部是灌铅的陶罐作锚,中间是三丈长的浸油牛筋绳,顶部是改良的葫芦蛊箱。绳上还可串几个小副箱,形成立体布设。
“马上做样品!”郑九拍板。
三天后,第一代“海锚式蛊虫布设系统”诞生了。测试显示,在五尺浪高中,顶部蛊箱的晃动幅度比自由漂浮装置减少七成,且位置基本固定。更妙的是,绳索上的副箱处于不同水深,可以布设不同功能的蛊虫——浅层放荧光信号蛊,中层放蚀金蛊,深层放监听用的响螺蛊。
“但这装置布设麻烦。”陈沧实地观察后指出,“需要小船运到指定地点,手动投放锚定物,耗时耗力。战时效率太低。”
雷虎提议:“可否设计成‘投射式’?用弩炮或投石机将整套装置发射到预定海域,入水后自动展开。”
这个想法引发了新一轮攻关。工匠们日夜赶工,设计出折叠式的锚定架、压缩浮箱、自动解锁机构。又五天后,一个能由中型弩炮发射、射程达两百步的“投射式海蛊箱”原型完成。
试射那天,全岛围观。弩炮轰鸣,装置划过弧线落入三百步外的海面,入水后三息,浮箱“嘭”地弹开,锚定架展开下沉,绳索拉直,浮箱稳稳浮在海面指定位置。
人群中爆发出欢呼。
岛南侧的小海湾成了战术演练场。陈沧和雷虎将三十名精锐水兵分成六组,训练各种布设战术。
第一组练习“快速船载布设”:乘小艇接近目标海域,两人掌舵,两人投放,要求在半炷香内布设六个蛊箱。最初需要一盏茶时间,经过五天苦练,缩短到百息。
第二组专攻“夜间隐蔽布设”:用黑布包裹蛊箱,桨叶包棉布消音,在无月之夜执行任务。这项难度极高,有两次小艇差点撞上暗礁。观星陈被请来指导,教授通过星位、海流声、风向判断位置的方法。
第三组试验“漂流布设”:将蛊箱伪装成浮木、海草团等常见漂浮物,算准洋流方向,在上游释放,让蛊箱自然漂向目标海域。这需要精准的水文测算,恰好发挥观星陈和海民们的专长。
第四组最大胆——“潜水布设”。挑选水性最好的五名水兵,训练他们携带小型蛊箱潜水,直接附着在模拟敌舰(用旧船改造)的船底。这危险极高,但若成功,蚀金蛊就能在最近距离发挥作用。林晚夕亲自督训,要求必须两人一组,配备救生浮囊和信号绳。
第五组负责“信号观测与中继”,在岛上制高点建立观测网,用改良的铜镜反光系统、旗语、鼓声等多种手段传递信号。他们还尝试训练海鸥作为活体信号传递者——在鸟腿上绑微缩信号筒,但这项目尚在摸索阶段。
第六组是“应急回收与救生”,专门研究如何在各种意外情况下回收蛊虫、救援人员。他们设计了带钩索的回收网、保温救生囊(内衬海豹皮,夹层填干燥海藻)、以及最重要的——改良版“人员定位蛊”。
这是顾老先生团队的最新成果:一种能感应人体温度的荧光蛊,密封在小琉璃瓶中。每人随身携带一瓶,遇险时砸碎瓶子,蛊虫会附着在落水者衣服上,发出持续荧光,便于夜间搜救。虽然有效时间只有两个时辰,但足以大幅提高生还率。
海难后第十五日,第二次综合协调会召开。
这一次,长桌上摆的不再是破损残骸,而是十二件改良后的装置样品:
“海灯蛊”培育缸——耐盐性达到三十六个时辰,发光强度稳定。
“感应藤壶”原型——已实现百步外水压触发,闪光可见五里。
海锚式蛊箱——抗浪测试通过六尺浪高。
投射式蛊箱——弩炮发射成功率八成。
柔性护蛊囊——用海牛皮和藤编复合制成,可折叠携带,展开后容积达三尺见方。
快速布设艇——小艇经过改装,艇侧有专用滑轨,投放蛊箱时间缩短六十息。
潜水附着器——磁石与粘胶复合设计,可在水下快速固定小蛊箱于铁质表面。
多层信号系统模型——从水下声波蛊到高空旗语的全套通讯方案。
应急救生套装——含定位蛊、保温囊、淡水袋、信号镜。
蛊虫回收网——带过滤装置,可在海水中筛选回收活蛊。
模拟训练场沙盘——标注了各种海况下的最佳布设点。
二十日研发全记录——厚达两百页的图文报告。
林晚夕逐一检视,询问细节,测试性能。最后,她站在桌前,沉默良久。
“诸位,”她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这十五天,我看到的是什么?是不眠不休的钻研,是失败百次后的坚持,是跨界智慧的碰撞,是用血泪换来的进步。”
她拿起一个海锚蛊箱,轻轻抚摸其表面粗糙的藤编:“顾老年过花甲,每日在蛊棚工作六个时辰,晕倒两次,醒来继续。秦师傅为培育海灯蛊,连续三夜未合眼,最后是靠参汤吊着精神完成关键步骤。郑九为改进锚定设计,亲自潜水十七次测试,腿上被礁石划伤缝了八针。阿蛮带领海民姐妹,熬制了上百锅海藻胶,双手烫满水泡……”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张疲惫而坚毅的脸:“陈沧身上有七处未愈伤口,仍每日带队训练,有两次差点溺毙在潜水训练中。雷虎为设计快速布设流程,写了四十版方案。观星陈老爷子每日观测海况,预测天气,为我们争取每一个可用的测试窗口。”
营帐内寂静无声,只有海风掠过帆布的声音。
“我不是在夸赞你们。”林晚夕话锋一转,“我是在告诉你们,也告诉自己:我们付出的这一切,必须值得。这些改良装置,必须在实战中发挥作用,必须保护更多兄弟的性命,必须让逝者的牺牲有意义。”
她放下蛊箱,声音陡然提高:“所以,我决定:三日后,进行第二次综合海试。此次目标:在模拟实战环境下,测试所有改良装置的协同作战能力。陈沧!”
“末将在!”疤脸将军挺直脊背。
“你为总指挥,制定海试方案,要求涵盖白天、夜间、不同海况、突发敌情四种情境。所有装置必须经过实战检验。”
“遵命!”
“雷虎!”
“末将在!”
“你负责安全保障。此次海试,救生船队增加一倍,所有人员必须通过基础救生考核,未通过者不得登船。我要零伤亡,明白吗?”
“末将立军令状!”
“顾老、秦师傅、孙师傅,你们负责蛊虫保障,确保测试用蛊虫状态最佳。阿蛮、郑九,装置最后调试由你们把关。观星陈,海况预测就拜托了。”
众人齐声应诺,眼中燃着火焰。
接下来的三天,大陈岛进入了最后的冲刺。
蛊棚里,顾老先生亲自筛选了三百只状态最佳的海灯蛊、一百个感应藤壶、五百只蚀金蛊。为确保存活率,他发明了“渐进式盐水适应法”:将蛊虫从淡水逐渐转移到半咸水、全盐水,每阶段适应十二个时辰。此法将蛊虫入海后的适应期从半个时辰缩短到几乎为零。
载体工坊昼夜不息。工匠们赶制出三十套海锚蛊箱、二十套投射式蛊箱、五十个柔性护蛊囊。阿蛮发现用某种红藻汁液处理过的藤条,韧性提高三成且防腐,立即推广到所有编织部件。
战术训练场,陈沧设计了复杂的测试剧本:先由两艘改装渔船模拟“敌舰”巡航,测试感应藤壶的预警能力;然后快速布设艇在预定海域布设海锚蛊箱阵列;接着投射式蛊箱进行远程覆盖;最后潜水组尝试近距离附着。全程穿插突发状况:如天气突变、模拟敌舰转向、装置故障等。
雷虎的救生队演练了各种救援场景:人员落水、船只受损、蛊虫泄漏、恶劣天气撤离。他们甚至模拟了“救援者遇险”的极端情况,训练交叉救援能力。
观星陈几乎住在了了望塔上,每两个时辰发布一次海况预报。他根据云形、风向、海鸟行为、海水浑浊度等三十多项指标,预测未来十二时辰的天气变化,准确率达到惊人的九成。
林晚夕则穿梭在各组之间,协调资源,解决冲突,鼓舞士气。她每天只睡两个时辰,眼下的乌青越来越重,但眼神越来越亮。蕊儿劝她休息,她只说:“顾老七十高龄尚在奋战,我年轻二十岁,有什么资格喊累?”
第二日晚,萧承烨的密信到了。除了常规问候和支持,还附了一份绝密情报:弗拉维亚“探索者号”铁甲舰已完成琉球海域勘测,正返回主力编队。五艘铁甲舰预计七日后抵达东海中部,可能进行编队演练。
“七日后……”林晚夕将密信在烛火上点燃,“也就是说,我们最多还有一次完整测试周期,之后就可能面对真正的敌舰。”
她召来陈沧和雷虎,通报情报。“海试提前到明日。”她决断,“原计划的三日测试压缩到一日,但项目不减。我们要在明日验证所有关键环节。”
“是否太仓促?”雷虎担心。
“时间不等人。”林晚夕指向海图,“若弗拉维亚舰队的演练区域靠近我海域,我们必须有能力做出反应。这次海试,就是战前最后一次大考。”
陈沧沉吟片刻:“末将建议调整测试重点:削减重复性项目,聚焦三个核心——预警系统准确性、布设系统快速性、蛊虫攻击有效性。只要这三项通过,其他细节可在后续小规模测试中完善。”
“同意。你去调整方案,子时前报我。”
当夜,大陈岛灯火通明。所有人都在做最后准备,空气中有种临战前的紧绷感。
子时三刻,观星陈突然敲响警钟——不是敌袭,而是天气预警。
“西南方向云层异动,海腥味加重,气压在半个时辰内下降明显。”老者面色凝重,“明日午时后,可能有雷暴,伴随大风大浪。建议海试在午时前结束,最迟未时初刻必须全部船只返航。”
林晚夕立即召集核心人员紧急会议。
“雷暴……比我们预想的更恶劣。”陈沧皱眉,“原计划测试到申时,现在要压缩到未时,时间少了两个时辰。”
“但恶劣天气本身也是测试机会。”秦师傅提出,“若我们的装置能在雷暴前兆的天气中正常工作,那在普通海况下就更可靠。”
顾老先生点头:“而且雷暴前的海况很特殊——风大浪急,但尚未达到最恶劣。这是个难得的‘中等偏上’测试环境。”
林晚夕权衡利弊,最终拍板:“海试照常,但做三项调整:一,所有测试项目按重要性排序,优先完成前三等;二,增加一项‘紧急撤离’测试,在模拟雷暴预警后,测试全系统快速回收能力;三,救生船队增加至十二艘,雷虎亲自坐镇指挥救援。”
她看向众人:“还有问题吗?”
“没有!”回答整齐划一。
“好,各自准备,卯时出发。”
海难后第十七日,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大陈岛东侧海湾再次集结起船队。
这一次,规模远超上次:一艘中型蜈蚣船作为指挥舰(由水师新调拨的“海鹰号”改装),六艘快速布设艇,十二艘救生保障艇,外加两艘模拟敌舰的改装渔船。参试人员达一百二十人,几乎是全岛可用力量的一半。
林晚夕仍站在码头上送行,但这次她没有说“再等等”,而是登上了指挥舰。
“娘娘,您——”陈沧想劝阻。
“本宫是指挥官之一,理应在一线。”林晚夕不容置疑,“况且,此次测试的许多决策需要当场裁定,我在岛上等消息,延误时机。”
她穿上了特制的海员装束——紧身水靠外罩轻甲,头发扎紧,腰佩短剑和信号笛。蕊儿想跟来,被她严厉制止:“你在岛上统筹后勤,这是更重要的任务。”
卯时正,船队驶离海湾。天色微明,海面波涛起伏,风力三级,浪高四尺——已是中等海况。
第一个测试项目在航行途中就开始:感应藤壶的预警能力。
船队抵达第一测试点(距岛十五里)时,天已大亮。两艘模拟敌舰的渔船按预定航线巡航,速度模拟铁甲舰的中速(约六节)。海面上,昨日预先布设的二十个感应藤壶随波起伏,外表伪装成普通浮木。
“敌舰进入监测区,距离最近藤壶两百步!”了望兵报告。
顾老先生紧盯着海面。数息后,距离渔船最近的一个藤壶突然爆发出明亮的蓝光!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五个藤壶相继触发,在渔船航迹后方形成一条闪光带。最远的触发距离达到三百五十步,远超设计指标的一百五十步。
“好!”顾老先生激动地拍桌,“水压感应范围扩大了一倍以上!而且触发延迟几乎为零!”
孙师傅记录数据:“藤壶外壳涂层有效,闪光在白天清晰可见,估计夜间可见距离超过八里。”
但问题也随之出现:有两个藤壶未触发,检查发现是药囊密封不严,被海水渗入失效。还有一个误触发——附近并无船只经过,却突然闪光,推测是大型鱼群游过导致水压变化。
“误触发率百分之五,失效率百分之十。”林晚夕冷静评估,“需要改进密封工艺,并设置触发阈值——只有当水压变化达到‘舰船级别’时才触发,过滤鱼群干扰。”
“明白,下次改进。”孙师傅郑重记录。
接下来是快速布设测试。六艘布设艇分成三组,在三个预设海域布设海锚蛊箱阵列。每组需布设六个蛊箱,形成边长五十丈的三角阵列。
“开始计时!”陈沧挥旗下令。
第一组表现最佳:小艇灵活穿梭,两人投放,一人掌舵,一人了望警戒。六个蛊箱在两百息内全部布设完毕,锚定牢固,浮箱全部正常展开。但第二组在投放第四个蛊箱时,锚绳缠绕,耽搁了八十息。第三组最差——一个蛊箱入水后浮箱未弹开,需要回收重投,总耗时超过四百息。
“熟练度差异太大。”陈沧皱眉,“第一组是训练最多的老兵,第三组有三名新补充的海民。必须加强标准化训练,让所有人都达到第一组水平。”
林晚夕却注意到另一个细节:“第一组布设时,掌舵手始终让船头迎浪,减少摇晃。第二组则随波逐流,导致投放不稳定。这不仅是技术问题,更是海况判断问题——应该将基本航海技能纳入布设训练。”
“娘娘英明,末将记下了。”
布设完成后,进入核心测试:蛊虫攻击模拟。
目标是一块悬挂在渔船侧舷的、模拟弗拉维亚铁甲舰外壳的复合钢板(外层铁皮,中层木板,内层铜皮)。钢板尺寸为八尺见方,厚三寸,与真实舰体防护近似。
测试分三轮:第一轮,由海锚蛊箱中的蚀金蛊自然扩散攻击;第二轮,由潜水组携带小型蚀金蛊箱近距离附着攻击;第三轮,测试“腐蚀炸弹”——将高浓度蚀金蛊分泌物浓缩成胶状,装入陶罐,由弩炮投射。
第一轮结果令人失望:蚀金蛊从蛊箱中游出后,大部分随洋流漂散,只有不到三成抵达目标钢板。且由于海水稀释,分泌物浓度不足,一个时辰后,钢板表面仅出现轻微锈斑,远未达到腐蚀穿透的效果。
“自然扩散效率太低。”秦师傅脸色难看,“必须提高蛊虫的‘趋舰性’——让它们能主动寻找并附着舰体。”
顾老先生沉思:“或许可以在蚀金蛊食物中添加铁屑,培养它们对铁质的敏感度。或者,与某种嗜铁微生物共生……”
第二轮潜水附着测试惊险万分。五名潜水员携带磁石附着器,从水下接近模拟敌舰。虽然渔船静止,但海流湍急,潜水员需要对抗水流,还要避过渔网的模拟防护(渔船周围悬挂了旧渔网模拟防蛙人网)。
两人成功将蛊箱附着在钢板底部,但用时超过一炷香。一人在接近过程中被渔网缠住,幸亏同伴及时割网救援。一人因体力不支提前上浮。最后一人最接近成功——他成功绕过防护网,但附着时磁石吸力不足,蛊箱脱落漂走。
“实战中,敌舰是运动的,且可能有反潜水措施。”陈沧面色严峻,“潜水附着战术的成功率,在理想条件下也只有四成。必须寻找更可靠的近距离投放方式。”
第三轮“腐蚀炸弹”测试带来了惊喜。弩炮将陶罐准确投射到钢板前方三丈处,入水爆炸(用低爆火药驱动),罐内胶状腐蚀剂如云雾般扩散,迅速包裹钢板。一个时辰后,钢板表面出现大面积腐蚀坑,最深处已穿透外层铁皮,抵达中层木板。
“有效!”孙师傅测量腐蚀深度,“但投射精度要求高,必须正中舰体附近。且腐蚀剂会无差别扩散,可能伤及友军或海洋生物。”
林晚夕观察腐蚀范围:“可以设计成黏性胶体,附着舰体后才缓慢释放腐蚀物质。或者,让蚀金蛊在罐内处于休眠状态,罐体破裂后蛊虫苏醒,主动寻找最近铁质表面附着——这样更精准。”
“好思路!”顾老先生眼睛一亮,“罐体可用易腐蚀材料制成,入水后缓慢溶解,给蛊虫苏醒和适应的时间。”
三轮测试结束,已近午时。海况开始恶化,风力增至四级,浪高五尺,天空乌云聚集。
“观星陈预报准确,雷暴可能在未时前后到来。”陈沧看天,“是否按计划进行紧急撤离测试?”
林晚夕决断:“进行。但压缩流程:只测试核心装置回收和人员撤离,放弃次要项目。”
命令下达,船队进入紧急状态。所有测试暂停,转为回收作业。
这是真正的考验——在风浪加剧的情况下,快速回收散布在海上的三十六个蛊箱、二十个感应藤壶,并让所有人员安全撤回大船。
混乱出现了。
两艘布设艇在回收海锚蛊箱时,因风浪太大,无法稳定靠近浮箱。尝试三次后,绳索缠绕螺旋桨,小艇失去动力,在浪中打转。雷虎的救生艇立即上前,用长杆钩住小艇,拖到指挥舰旁,人员转移,小艇暂时弃置。
另一个问题:部分蛊箱在风浪中移位,实际位置与记录坐标偏差达三十丈。回收船需要花费额外时间搜寻。
更麻烦的是人员撤离:十二艘救生艇要在风浪中接送散布在各测试点的人员,有些人员所在的模拟敌舰渔船摇晃剧烈,登艇时两人落水(立即被救起)。
林晚夕在指挥舰上不断下达指令,协调船只,但通讯开始受阻——旗语在风浪中难以辨认,鼓声被浪涛声掩盖,铜镜反光系统因乌云遮蔽阳光而失效。
“用海灯蛊信号!”她下令。
指挥舰释放了三个特制信号蛊箱,入水后蛊虫发光,形成三角形光阵。这是预先约定的“紧急集结”信号。各船看到后,停止各自作业,向光阵中心靠拢。
这一招见效了。一炷香后,大部分船只集结到指挥舰周围,形成相对稳定的船队阵型。清点发现:还有八个蛊箱未回收,两艘小艇故障,但所有人员安全。
“放弃未回收装置,全体返航!”林晚夕当机立断。
船队转向,向大陈岛驶去。此时风浪已达五级,浪高六尺,指挥舰颠簸剧烈,甲板上所有人都需抓紧固定物。
最危险的时刻出现在距岛八里处:一股突如其来的强侧浪将一艘满载人员的救生艇打横,眼看要倾覆。千钧一发之际,旁边小艇上的水兵抛出带钩的绳索,钩住救生艇舷,三艘船合力稳住了它。
“加快速度!”陈沧嘶吼。
未时二刻,船队终于驶入大陈岛背风海湾。当最后一艘船靠岸时,天空响起第一声闷雷,豆大的雨点开始砸落。
众人冒雨将设备搬进仓库,伤员送医,然后才各自回营更换湿衣。虽然狼狈,但无人重伤,更无死亡。
一个时辰后,雨势稍缓,所有核心人员聚集在格物院,召开海试总结会。
每个人都浑身湿透,疲惫不堪,但眼睛亮得吓人。
“先报损失。”林晚夕开门见山。
雷虎汇报:“人员方面,轻伤十一人,无重伤。其中两人落水受凉,三人搬运时扭伤,六人晕船呕吐。船只方面,两艘布设艇螺旋桨损坏,一艘救生艇侧舷开裂,均可修复。装置方面,八个海锚蛊箱未回收,十二个感应藤壶丢失,其他均已收回。”
“测试数据呢?”
顾老先生递上厚厚一沓记录:“感应藤壶预警成功率百分之八十五,误触发率降至百分之三;海锚蛊箱在五尺浪高中稳定性良好,但六尺浪高时有百分之二十移位;快速布设平均耗时两百八十息,最佳组一百九十息,最差组四百二十息;蚀金蛊自然扩散攻击效率仅百分之三十,潜水附着成功率四成,腐蚀炸弹投射效果最佳,但精度要求高;紧急撤离总体成功,但暴露出通讯不畅、坐标误差、小船抗浪性不足等问题。”
陈沧补充战术层面发现:“现有布设战术在四级以下海况可行,超过四级则效率骤降。潜水攻击风险过高,建议作为备用方案而非主攻。腐蚀炸弹最有潜力,但需解决精度和误伤问题。信号系统在恶劣天气下严重受限,必须发展全天候通讯手段。”
林晚夕听完所有汇报,沉默良久。
窗外,雷声隆隆,暴雨如注。
“所以,”她终于开口,“我们取得了进步,但距离实战要求,还有很大差距。”
众人神色一黯。
“但——”林晚夕话锋一转,“比起十七天前,我们有了耐盐三十六时辰的蛊虫,有了自动触发的预警系统,有了抗浪的布设装置,有了可投射的腐蚀炸弹,有了初步的紧急撤离流程。最重要的是,我们有了一个能跨界协作、能从失败中学习、能在压力下创新的团队。”
她站起,走到窗前,望着暴雨中的大海:“弗拉维亚的铁甲舰七日内可能抵达。我们不可能在七天内解决所有问题,但我们可以选择解决最关键的问题。”
她转身,目光如炬:“我决定,未来七日,聚焦三项攻关:第一,提升腐蚀炸弹的精度和可控性,这是目前最有效的攻击手段;第二,完善恶劣天气下的通讯系统,确保指挥畅通;第三,制定四级以上海况的简化版战术——既然无法完美执行,那就设计‘够用就好’的应急方案。”
“那其他方向呢?”秦师傅问。
“其他方向继续研究,但不占用主力资源。顾老,您带领核心团队专攻第一项;陈沧、雷虎,你们负责第二、三项;其他组按原有计划推进,但进度要求放宽。”
她顿了顿,声音放缓:“另外,从今日起,所有人员每日必须保证四个时辰睡眠。我不需要你们累垮,我需要你们持久作战。这场仗,不是七天,不是七十天,可能是七年。我们要做好长期准备。”
众人领命散去,各自忙碌。
林晚夕独自留在格物院,翻阅今日的海试记录。字里行间,有突破的喜悦,有失败的沮丧,更有那种不屈不挠的韧性。
蕊儿悄悄进来,端来热姜汤:“娘娘,喝点暖暖身子。”
林晚夕接过,小口啜饮,忽然问:“蕊儿,你说我们能做到吗?用这些小小的蛊虫,对抗钢铁巨舰?”
蕊儿想了想,认真回答:“奴婢不懂蛊术,也不懂海战。但奴婢知道,蚂蚁能搬走比自身重百倍的东西,蜜蜂能建造精密的蜂巢。蛊虫虽小,若用得巧,未必不能成大事。况且——”她看向窗外忙碌的人群,“我们有这么多聪明又勇敢的人。”
林晚夕笑了,那是多日来第一个真心的笑容。
“你说得对。我们有的,弗拉维亚没有。他们有钢铁,我们有智慧;他们有火炮,我们有韧性;他们远渡重洋,我们守护家园。”
她放下碗,摊开一张新的海图,开始勾画。
“来吧,让我们看看,这大海最终属于谁。”
暴雨终会停歇,但海上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第三百四十七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