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再续。
浓稠如实质的雾气,自黄浦江面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仿佛一张巨大无朋的灰色幔帐,将十里洋场温柔又冷酷地包裹其中。外滩万国建筑群那引以为傲的轮廓,此刻只剩下模糊的剪影,如同沉入水底的巨兽骸骨。海关大楼的钟声穿透湿冷的空气传来,闷闷的,失去了往日的清越,像是在为这座被迷雾囚禁的城市敲响沉闷的丧钟。空气里弥漫着江水特有的腥气,混杂着煤烟、尘埃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巨大都市的疲惫气息,沉重得令人窒息。
马飞飞裹紧身上半旧的藏青色呢子大衣,领子高高竖起,几乎遮住了半张脸。他像一块礁石,沉默地伫立在十六铺码头附近一个不起眼的拐角阴影里。冰冷的砖石墙壁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刺骨的寒意,却远不及他心底那份沉甸甸的警惕来得凛冽。指尖夹着的半截香烟早已熄灭,烟灰凝结在寒风中,他浑然不觉,所有的感官都像绷紧的弓弦,敏锐地捕捉着雾气中任何一丝不寻常的波动。
“目标:一只深棕色牛皮公文箱,提手处有铜质鹰首搭扣。交接时间:海关钟响七下后十分钟。地点:三号码头,第三根系缆桩旁。暗号:‘雾锁申江,鱼龙混杂’,回应:‘月隐云后,自有清辉’。” 昨夜上线青鸟低沉急促的话语,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脑海里。这情报关乎一批即将被秘密转移的珍贵药品,是前线无数战士的救命稻草,容不得半点闪失。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在浓雾中艰难跋涉。七点的钟声沉闷地敲过,回声在雾气中层层叠叠,更添几分诡谲。马飞飞的心跳在胸腔里沉稳有力地搏动着,与秒针的节奏保持着奇异的同步。他缓缓移动身体,调整到一个既能观察预定地点,又能随时隐入身后狭窄巷道的位置。
雾气似乎更浓了,能见度不足二十米,人影憧憧,如同鬼魅,脚步声被潮湿的地面吸走,只剩下模糊的、断断续续的对话片段飘来散去。
十分钟到了。
一个穿着灰色工装、身形略显佝偻的身影,提着一只深棕色的箱子,步履蹒跚地出现在三号码头边缘,朝着第三根系缆桩走去。那箱子提手上的鹰首搭扣,在昏黄的路灯光晕下反射出一点微弱却清晰的光。
马飞飞屏住呼吸,目光锐利如鹰隼,确认着目标的每一个细节。
就在那人即将走到系缆桩旁,马飞飞准备上前对暗号的一刹那——
“砰!”
一声清脆得撕裂雾气的枪响,毫无征兆地炸开!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子弹呼啸着,带着灼热的气流,精准地打在目标人物脚边的青石板上,溅起一串刺眼的火星!
“啊——!” 提箱人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手中的箱子脱手飞出,重重砸在地上。他本人则像受惊的兔子,连滚带爬地扑向旁边一堆杂乱的货箱后面,瞬间消失不见。
码头瞬间大乱!原本影影绰绰的人影发出惊恐的尖叫,如同被惊扰的蚁群,四散奔逃,脚步声、哭喊声、货箱被撞倒的哗啦声交织在一起,打破了雾气的死寂。
马飞飞的心脏猛地一沉,如同坠入冰窟。伏击!有埋伏!而且,这枪声的位置……他凭借多年刀尖舔血的经验,瞬间判断出子弹并非来自远处制高点,而是来自侧后方——他刚刚藏身位置不远处的另一个货堆阴影里!距离如此之近,对方显然早已潜伏,目标明确,就是要破坏这次交接!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窜上头顶。对方不仅知道交接的时间和地点,甚至对他的位置也了如指掌!这意味着什么?情报泄露了!而且泄露的源头,极可能就在组织内部,甚至……就在他身边信任的人之中!
巨大的危机感和被背叛的愤怒瞬间淹没了马飞飞。但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不是愤怒的时候!箱子!必须拿到箱子!
趁着混乱,他如同一道融入雾气的幽灵,借着货堆和惊慌人群的掩护,压低身形,迅捷无比地扑向那只掉落在系缆桩旁的深棕色公文箱。指尖触碰到冰凉而坚韧的皮革,他一把抄起箱子,入手沉重。没有丝毫犹豫,他转身就向预定的撤退路线——那条狭窄的后巷冲去。
身后,追击的脚步声和零星的枪声再次响起,子弹“噗噗”地打在身后的墙壁和货箱上,木屑纷飞。马飞飞将身体压得更低,速度却提到了极致。他对这片区域的地形烂熟于心,几个转折,便利用复杂的地形和浓雾的掩护,暂时甩开了追兵。
但他不敢有丝毫松懈。箱子在手中沉甸甸的,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情报泄露的阴影如同这漫天的浓雾,沉重地压在他的心头。是谁?青鸟?不可能,她传递消息时那种焦虑和决绝不似作伪。那么……是王天沐?那个与他并肩作战多年,甚至救过他性命的搭档?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马飞飞狠狠压了下去,但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疯狂滋长,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需要立刻确认!
按照紧急预案,若交接失败或遭遇重大变故,需在半小时内前往城隍庙附近的“豫园茶楼”后巷,与备用联络点接头。接头人代号“鹧鸪”,一个极其谨慎、只存在于青鸟单线联系中的影子。
马飞飞提着箱子,像一尾滑溜的鱼,在迷宫般的弄堂里穿梭。雾气成了他最好的掩护,也将整座城市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充满未知危险的棋盘。他绕了远路,反复确认身后没有“尾巴”,才最终抵达豫园茶楼后那条僻静得几乎无人踏足的小巷。
巷子深处,一盏孤零零的、光线昏黄的路灯在雾气中摇曳,投下惨淡的光晕。一个人影背对着巷口,静静地站在那里,同样裹着厚实的大衣,帽檐压得很低。
马飞飞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放慢脚步,每一步都踩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声音轻得几乎被雾气吸收。
距离那人影还有七八步时,他停住,深吸一口气,用刻意压低却清晰的声音送出暗语:“雾锁申江,鱼龙混杂。”
人影缓缓转过身。
当帽檐下的面孔在昏黄的光线下逐渐清晰时,马飞飞的瞳孔骤然收缩,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一股冰冷的、夹杂着难以置信和被彻底背叛的剧痛,狠狠攫住了他的心脏!
那张脸,线条依旧冷峻,眼神却不再是他熟悉的坚毅与坦诚,而是带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令人心悸的复杂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躲闪。
是王天沐。
马飞飞感觉手中的箱子重逾千斤,几乎要脱手掉落。浓雾翻涌,将两人包裹其中,仿佛隔绝出一个冰冷而残酷的世界。豫园茶楼隐约传来的丝竹声,此刻听来,竟像是为这场无声对峙奏响的哀乐。
王天沐的嘴唇似乎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巷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浓雾无声地流动,缠绕在两人之间,如同无数道无形的锁链。
黄浦江的涛声在远处低吼,仿佛巨兽压抑的呜咽,预示着这场笼罩在迷雾中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