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再续。
梅雨季的雨,终于歇了。
天光破云而出,撕开铅灰色的云层,洒下几缕稀薄的亮。湿气却没跟着散去,黏在皮肤上,带着挥之不去的潮润。青石板上的水洼倒映着半明半暗的天,像摔碎的镜子,零散分布在街巷各处,踩上去溅起细碎的水花。仁心斋的门板刚被卸下,沈守拙已在药柜前忙碌起来,指尖拈起晒干的草药,分门别类归入抽屉,动作娴熟得不带一丝停顿。药香混着清晨的湿冷空气漫开,冲淡了昨夜残留的隐晦气息。
夏裙瑛蹲在院中,握着竹帚轻轻扫去积水,动作轻巧得像怕惊扰了檐下那只缩着羽毛的麻雀。那麻雀许是被雨水淋透了,此刻正抖着翅膀,小脑袋警惕地转着,时不时啄一下檐角滴落的水珠。
昨夜的凶险,仿佛被这场连绵的雨冲刷干净,院中风平浪静,药铺里药香依旧,乍看与寻常日子并无二致。
可沈守拙心里清楚,这平静不过是表象,绝不会就此结束。
吉田正男是日军宪兵队出了名的“铁腕”,手段狠辣,牵涉多起抓捕行动,在宪兵队里颇有分量。他凭空失踪,日军必定不会善罢甘休,宪兵队会像失了理智的疯狗,在城里大肆搜捕,届时全城都会陷入恐慌。马飞飞的警告并非虚言,暂避锋芒,是眼下唯一的选择。
但走之前,还有一件事,让他无法脱身。
他抬手拉开药柜最底层的抽屉,指尖在木板内侧摸索片刻,按下一处不起眼的暗扣,一个小巧的暗格应声弹出。暗格里藏着一封未拆的信,牛皮纸信封泛黄,边角被湿气浸得有些发软。这封信是三日前一个卖花老妪送来的,老妪挎着半篮蔫蔫的栀子花,说话时眼神躲闪,只含糊一句“有人托我给沈先生”,递完信便匆匆离去,连问价的功夫都不肯多留。
沈守拙当时正忙着为吉田的“就诊”做准备,无暇细究,只将信随手藏了起来。如今回想,那老妪走路时微跛,左手袖口缝着一块暗红补丁——那是“隐刃”外围联络人的专属暗记,寻常人绝不会知晓。
他取来一盏酒精灯,将信笺展开,又从药罐里舀出一勺淡绿色的药汁,均匀地洒在纸上。片刻后,原本空白的信笺上,渐渐显出几行细小的字迹,是用米汤写就的密信:
“西市口,米行巷七号,有我方被捕者。代号‘蝉蜕’,知‘火种’计划。刑讯三日,未招。明日午时,押赴刑场。救,或不救,由你定。——影”
“火种”计划,是“隐刃”筹备了半年之久的反攻行动,牵涉城外十多处秘密据点与三条地下通道,一旦暴露,不仅所有部署会毁于一旦,还会有无数同袍因此丧命。“蝉蜕”知晓核心机密,若在刑场前熬不住酷刑招供,后果不堪设想。
救,便是在日军的眼皮底下虎口拔牙,稍有不慎,他与夏裙瑛都会身陷囹圄;不救,便是背弃同袍,眼睁睁看着战友赴死,看着多年心血付诸东流。
沈守拙将信纸揉成一团,投入身旁燃着的药罐中。火焰舔舐着纸片,看着它在罐中蜷曲、焦黑,最终化为灰烬,与罐底的药渣混在一起,再也看不出原样。
他转身走出药柜,对院中扫地的夏裙瑛说:“准备出诊箱,去西市口。”
夏裙瑛抬眼望他,眼底没有丝毫疑问,只轻轻点头,转身回房收拾。片刻后,她换了一身素净的蓝布裙,乌黑的发髻用一根普通的木簪绾起,脸上未施粉黛,怀里抱着一个半旧的出诊箱,看上去就像寻常人家出诊的女医,朴素得不会引人注意。
沈守拙提着自己的药箱,牵着夏裙瑛的手,汇入街上稀疏的人流,往城西方向走去。
西市口的米行巷,是城里出了名的破败之地,房屋拥挤不堪,多半是低矮的土坯房,不少墙面已经斑驳脱落,甚至有几间塌了半边墙,用木桩勉强支撑着。巷口围了不少百姓,三三两两地低声议论,神色里带着畏惧与好奇,说今日要在这里枪决一个“反日分子”。
米行巷七号门口,站着两个便衣特务,双手插在腰间,眼神阴鸷地扫视着围观的人群,时不时呵斥几句,驱赶靠得太近的人。沈守拙远远便看见,巷口的老槐树下,绑着一个人。
他牵着夏裙瑛的手,从人群后缓缓走近,面色平静得仿佛只是路过看热闹的寻常百姓。
走近了,他才看清那被绑在木桩上的人。那人头颅低垂,额前的头发被血污黏住,遮住了大半张脸,浑身的衣服破烂不堪,露出的皮肤上布满了青紫的伤痕,左耳已经缺失,伤口处还凝着暗红的血痂,显然是受了极重的酷刑。可即便如此,他的腰杆依旧挺得笔直,没有一丝佝偻,透着一股宁死不屈的韧劲。
沈守拙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心中已然明了——这便是“蝉蜕”。
午时的日头渐渐升高,驱散了些许湿气,却带来了闷热的暑气。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议论声也渐渐大了起来。
就在这时,一辆军用卡车轰鸣着驶来,停在巷口。车上跳下几名荷枪实弹的宪兵,动作粗鲁地推搡着“蝉蜕”,要将他往车上拖。“蝉蜕”踉跄了一下,却依旧不肯低头,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嘶吼,像是在咒骂,又像是在抗争。
就在此刻,沈守拙上前一步,高声道:“等一等!”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所有人都顿住了,目光齐刷刷地望向他。宪兵们立刻端起枪,枪口对准了他,神色警惕。
沈守拙没有丝毫畏惧,缓缓亮出手中的药箱,语气沉稳:“我是仁心斋的沈守拙,城中行医数十载。此人伤势过重,若途中暴毙,贵军费心押赴刑场,最后却没能当众执行,颜面何存?我可为他施针,保他撑到刑场。”
宪兵头目皱着眉,上下打量着他,又看了看身旁一脸朴素的夏裙瑛,显然在权衡利弊。沈守拙的名声在城里不小,不少达官贵人都找他看过病,日军中也有不少人听闻过他的医术。
沈守拙不卑不亢地迎着他的目光:“他肺叶受损,心脉衰竭,气息已如游丝,若不施针急救,走不出这条巷子便会断气。”
头目犹豫片刻,看了看天色,又低头瞥了眼“蝉蜕”奄奄一息的模样,终于不耐烦地挥手:“快点!别耽误时辰!”
沈守拙颔首,快步走到“蝉蜕”面前,打开药箱,取出三根银针。他俯身,指尖翻飞,银针迅速落在“蝉蜕”的背上、胸前与颈侧,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看似是寻常的急救施针,实则暗藏玄机——第三根刺入颈动脉的银针,针尾藏着一个微型药囊,刺入的瞬间,药囊便已破裂,里面的特制麻药迅速注入体内。这种麻药能让人陷入深度假死,心跳与呼吸变得微弱如听,外人根本无法分辨。
“蝉蜕”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彻底瘫软下去,口角溢出少量白沫,原本微弱的气息瞬间消失无踪。
“死了?”一名宪兵惊声问道,伸手就要去探他的鼻息。
沈守拙抬手拦住他,俯身搭在“蝉蜕”腕间片刻,缓缓摇头,语气带着一丝惋惜:“未死,但已油尽灯枯,就算拖到刑场,怕也只剩一口气了。”
宪兵头目骂了句粗话,显然对这个结果很不满意,却也无可奈何,挥手道:“抬走!死在刑场上也一样!”
两名宪兵上前,像拖死狗一样将“蝉蜕”扔上卡车,卡车轰鸣着驶离了米行巷,溅起一路尘土。
沈守拙收起银针,与夏裙瑛对视一眼,二人不动声色地退入人群,随着人流慢慢离开,默默目送着卡车远去的方向。
夜色再次降临,城外的乱葬岗一片死寂,只有风吹过荒草的呜咽声。这里荒坟累累,阴气森森,寻常人夜里绝不敢靠近。
沈守拙与夏裙瑛提着一盏马灯,缓缓走来。马飞飞早已等候在一座新坟旁,依旧是那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在夜色中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
见二人到来,马飞飞抬手,将掌心的罗盘碎片对准卡车上被抬下来、扔在乱葬岗的“蝉蜕”。碎片微光一闪,一股淡淡的阴气弥漫开来,注入“蝉蜕”体内。片刻后,“蝉蜕”的手指微微动了动,缓缓睁开了眼睛,眼神还有些迷茫。
他挣扎着坐起身,第一句话便是:“‘火种’未泄。”声音沙哑干涩,却带着无比的坚定。
沈守拙走上前,递上一碗温热的参汤:“先喝点水。”
“蝉蜕”接过碗,一饮而尽,缓了缓气息,抬头看向沈守拙:“你为何救我?明知这是九死一生的事。”
“因为你没招。”沈守拙看着他,眼神真诚,“一个宁死不屈的人,值得被救。我们‘隐刃’,从不放弃任何一位同袍。”
“蝉蜕”沉默良久,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释然,也带着一丝苦涩。他抬手抹了把脸上的血污,露出一张清俊却布满伤痕的脸:“我本名林知夏,是裙瑛的表兄。小时候听家里人说,有个表妹生得极美,聪慧过人,没想到今日竟是这样的场合相见。”
夏裙瑛浑身一震,眼中瞬间泛起泪光,怔怔地看着他:“你……你是表哥?母亲在世时,常提起你,说你早年外出求学,一直没有音讯……”她从未想过,这位素未谋面的表哥,竟然也是“隐刃”的同胞,还差点死于日军的枪口之下。
马飞飞看着三人,打破了这份复杂的情绪,低声道:“日军因吉田失踪与‘蝉蜕’假死之事,已经加强了城防,但也正因如此,他们放松了对城外据点的警惕。‘火种’计划,明日正式启动。”
沈守拙抬头望向远方的夜空,雨后的天空格外清澈,终于透出点点星芒,微弱却坚定。
他知道,平静彻底结束了,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而他们,已做好了迎接一切的准备。
………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