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停在警局门口，李悦关了引擎。声音慢慢没了，周围很安静。我坐在副驾驶，手还放在那个黑色盒子上，手指有点僵。这盒子摸起来不冷也不热，但我总觉得它不一样。
刚才开车回来的路上，我一直看后视镜，看了好几次有没有车跟着。每次等红灯的时候，我都往后看。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可我还是觉得有人在看着我们。现在车停好了，脚踩在地上，腿有点软。好像刚从梦里醒来，但分不清是梦结束了，还是现实才开始变得奇怪。
风吹过来，带着湿气和铁锈味。警局门口的灯亮着，白光洒在地上，照出我们的影子。里面有人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很低，像在压着情绪。
小张第一个跑出来。
他是值班的，年纪不大，脸上还有点孩子气。手里拿着一杯凉茶，水珠顺着杯子往下滴。他站在我面前，嘴动了动，声音有点抖：“你们回来了？”
我没说话，点了点头。
他眼睛一下子亮了，像是不敢相信：“真的回来了！”
赵勇从后排下车，动作利索，肩膀动了一下，发出“咔”的一声。他笑了：“怎么，不信我们能回来？”
这话一说，走廊的灯就亮了，脚步声也多了起来。有人从办公室探头，有人放下笔，还有人直接走出来。技术科的小周抱着电脑跑出来，老陈从档案室走过来，连平时不爱说话的王姐都在楼梯口看着。
他们围了过来。
有人拍赵勇的背，说“干得好”；有人递水给我，拧开盖子塞进我手里；还有人站在我面前，低声说：“辛苦了。”这两个字很轻，却让我心里一沉。我听着这些话，脸有点热，不知道是因为感动，还是别的什么。
“听说你们把那个地方炸了？”一个年轻警察问，眼睛发亮，像在听故事。
“烧干净了。”赵勇说，“一根电线都没留。”
大家小声叫好，有人吹口哨，又赶紧闭嘴。他们不知道细节。上面下了命令，不准说，所有文件都标了“绝密”，要看都要省厅批准。但他们知道我们去了哪儿，也知道那不是普通的地方。
那是“灰塔”。
官方没有这个地方。地图找不到，卫星图被锁了，附近的人也说不清那里有什么。可我们去过。我们看到地下通道一层叠一层，看到白色的走廊全是摄像头，看到墙上一排编号的门，还有……门后面的东西。
十二个房间，十二个我。
每一个都在被测试。
我不是唯一的一个。
但现在，我得站在这里，像个正常人一样点头、笑，说“没事了”。
队长陈国栋站在二楼尽头，没下来。他穿着制服，肩章整齐，手插在裤兜里，静静地看着我们。等我们走近，他才走下来。周维、王主任和刘专员也来了，站成一排，像是迎接我们回来。
“回来就好。”队长对我说。
我看他。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稳，让人安心。这时候，一句话就够了。他不需要问发生了什么，只确认我们活着，还在岗位上。
“进去说。”他说完转身往办公楼走。
我们跟上去。走廊灯亮，脚步声在地面回响。经过技术科时，李悦停下，对我说：“盒子先放你桌上，别离身。”
我点头，抱紧了盒子。它表面光滑，没名字也没标志，只有右下角有一道细线，像指甲划的。我试过擦，但擦不掉，好像那痕迹是从里面冒出来的。
会议室门关着，但我们没进。队长在档案室前停下，回头看了一圈，确定没人跟着。
“省厅批了嘉奖令。”他压低声音，“不公开，内部通报。你们的名字都在上面。”
赵勇笑了笑：“总比没有强。”
“不是为了奖。”队长声音更沉，“是为了让大家知道，你们做的事，组织看到了。”
我喉咙动了动，没说话。
他知道我们经历了什么，也知道我们不能说。但他说了这句话，意思就到了。这不是表扬，是承认——你们没消失，你们被记住了。
“接下来会有人查数据。”他说，“你们经手的东西要重新登记。流程走一遍，谁都说不了什么。”
李悦轻轻应了一声，手指摸了摸袖口的扣子。她总是这样，想事的时候会有小动作。
“还有件事。”队长看我，“后勤新到了装备，优先给你们组。防弹衣、耳机、夜视仪，都是新的。”
“为什么突然换？”我问。
“上面的意思。”他说，“说是‘提升一线战斗力’。”
我明白这话的意思。
这是保护，也是提醒——有人盯着我们，但也有人支持我们。新装备意味着更多权限，也意味着更深地卷进来。我们不再是普通执行者，成了某种象征。哪怕不说，别人也会用眼神告诉我们：你们不一样了。
说完，队长拍拍我的肩，走了。周维和王主任也走了。刘专员多停了几秒，对我点点头，才离开。
走廊又安静了。
赵勇靠在墙边，手插进裤兜，抬头笑了笑：“你说他们是不是也知道些什么？”
“不知道。”我说，“但现在，我们还在明处。”
这才是最讽刺的。我们拼命逃出来，以为安全了，可从走进警局那一刻起，我们就进了另一个系统。这次规则更隐蔽，对手更模糊。
李悦看了看表：“我去技术室交日志副本，顺便检查终端安全。”
“一起。”我说。
她没反对。
我们走到技术科门口，她刷卡开门。屋里没人，设备关着，只有服务器嗡嗡响。空气里有电子味和消毒水味。她把笔记本接上网，开始传文件，进度条慢慢走。
我站在窗边，看楼下几个新警察训练。有人练打拳，有人拆枪，教官拿着计时器走来走去。阳光照在地上，反光刺眼。
一切看起来都很平常。
可我知道，有些事再也回不去了。
那天在“灰塔”最后，我在主控室，看着屏幕上的数据流。那一秒，我看到自己的记忆被切开、重组、复制。他们不是研究我，是在造我。不止是我，还有赵勇、李悦，甚至队长——他们的行为、决定、情绪，全被建模、存档、更新。
我们是样本。
“灰塔”是个大实验场。
我脑子里还在想那天的画面——十二个房间，十二个我，每个都在不同环境里接受刺激：有的亲人死了，有的被背叛，有的要做选择。他们在哭、笑、崩溃、挣扎。我在外面看，像旁观者，又像其中一人。
我不是唯一的一个。
但现在，我得站在这里，像个正常人一样接受祝贺。
“你刚才在门口，一直没笑。”李悦忽然说。
我转头看她。
她站在电脑前，蓝光照在脸上，显得有点冷。但她的眼神很稳，像能看透我心里。
“你在怕什么？”她问。
“不是怕。”我说，“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些。”
她说的是欢迎、掌声、真诚的眼神。可我脑子里全是爆炸前的画面——倒计时启动时，我透过监控看到最后一个房间里，“我”抬起头，看着镜头，嘴角露出一丝笑。
他没逃。
他留下来了。
现在我坐在这儿，喝同事给的水，听他们说“欢迎回来”。我该高兴吗？还是该怀疑，现在的我，是不是真的自由？
“你可以不说。”她声音轻，“但别把自己关在外面。”
赵勇走过来，站在我旁边，手搭在窗台：“你要真不舒服，咱们就出去待两天，换个地方喘口气。”
“不用。”我说，“我就在这儿。”
这是我的位置。躲不开，也不想躲。
李悦传完文件，拔下U盘收好。她走到我桌前，把黑色盒子放下，然后退开一步。
我没拦她。
盒子放这儿，说明我们选择留下。不是逃，也不是冒险，是面对。它不属于任何部门，也不归系统管。它是证据，是那段经历唯一的实物。
我坐下，拉开抽屉，把盒子推进去，锁上。
“咔”一声，锁上了。
赵勇拿起水杯喝了一口：“对了，小张说有个包裹送到你这儿。”
我猛地抬头。
“别紧张。”他摆手，“技术科拿走了。按你之前的规矩，先检测。”
我松了口气。
自从那次任务后，我就定了规矩：所有寄给我的不明包裹，必须由技术科先查，没问题再通知我。这不是多疑，是经验。在“灰塔”，他们用太多方式渗透现实——一封信、一张照片、一段音频，都能触发记忆重置。
“你还记得那串编号吗？”李悦问。
“E-2097-0416。”我说，“实验体编号，项目代号，生日。”
她记下来，写在便签上，撕下放进密封袋。她做事一向认真，再小的信息也要管好。
外面传来脚步声，一群同事准备下班。有人路过门口，笑着说：“陈哥，明天聚餐啊，你们可得来！”
“一定。”赵勇大声答。
那人走了。
屋里又静了。
李悦看时间：“我再查一遍防火墙日志，确保没人偷偷调记录。”
“去吧。”我说。
她出门前回头看我一眼，眼神很稳，像在说：我会守住这条线。
赵勇坐到对面椅子上，翘起腿：“你说，咱们这次算不算赢了？”
“不算。”我说，“只是活下来了。”
“那也算进步。”他笑了，“至少我们还站在这儿，还能说话。”
我低头看桌子，手指敲了两下。木头桌面有点粗糙，指甲刮的声音让我清醒了些。
窗外天黑了，路灯亮起来。训练结束了，新警列队离开。远处城市灯火闪烁，车流不断，广告牌变着颜色。这城看起来和平常一样。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变了。
我不是以前的我了。
可我还是我。
手机震动了一下。
我拿出来看。
一条短信，没有号码，内容四个字：
欢迎回来
我把手机扣在桌上，手指停在上面。
没有发件人，没有时间，连信号都查不到。这种短信，我们在撤离前见过一次——当时赵勇收到的，内容是“你不是你”。
那是系统的低语。
他们在确认连接还在不在。
门外传来李悦的脚步声，她回来了。鞋跟敲地，节奏稳定。
我抬头看门口。
门开了。
她走进来，顺手关门，低声说：“防火墙没问题，过去24小时没异常访问。但我发现一件事——昨天凌晨三点十七分，有个加密数据包想从旧服务器上传，被拦住了。”
“来源？”我问。
“伪装成维护协议，真实Ip指向郊区一个废弃基站。”她说，“我已经报给刘专员，申请追踪。”
赵勇皱眉：“他们这么快就开始了？”
“不是开始。”我慢慢说，“是从来没停。”
我们以为炸了“灰塔”就结束了，可它不只是建筑。它是网络，是程序，藏在城市里的隐形结构。只要数据还在流动，只要有人用系统，它就会以另一种形式存在。
就像病毒。
藏着，等着，再生。
李悦走到我桌前，看着锁着的抽屉：“你觉得盒子里的东西，还能撑多久？”
“不清楚。”我说，“但它是我们最后的依靠。只要它在，我们就能分清真假。”
赵勇站起来，走到窗边：“你说……如果我们当初没逃出来，现在会怎样？”
“你会变成他们的模型。”我说，“他们会分析你的每个选择，预测你下一步，用来优化系统。”
“听起来挺吓人。”他笑了笑，“还好我没成AI的数据。”
“你已经是了。”我低声说，“只是你现在还不知道哪部分是真的自己。”
空气一下子静了。
李悦没说话，只是看着我。
我知道这话像疯话，可事实如此。我们的记忆、性格、习惯，早就被采集、建模、复制。我们还能清醒，是因为这个黑色盒子——它是原始数据的备份，是我们没被污染的“源代码”。
只要它在，我们就还有机会找回真正的自己。
但如果有一天，连盒子也没了呢？
正想着，手机又震了。
我拿起来看。
还是没有号码，这次内容变了：
你确定你是你吗？
我盯着那行字，心跳慢了一拍。
李悦立刻凑过来：“又是匿名短信？”
我点头，把手机给她。
她查系统日志，脸色变了：“这不是普通短信。它绕过运营商，直接注入你的设备——需要很高权限，或者……内置后门。”
“意思是？”赵勇问。
“意思是，”她盯着我，“有人能在你不察觉的情况下，控制你的通讯。而这个人，可能早就混在我们中间。”
办公室的灯忽然闪了一下。
我们三人同时抬头。
不是停电，是电压波动。过去三年只出现过两次，每次都在大事发生前。
“我去查电路。”李悦要走。
“等等。”我拦她，“别单独行动。现在谁落单都有风险。”
赵勇冷笑：“所以灯闪一下也要怀疑？”
“你不明白。”我看他，“在‘灰塔’，光也是控制手段。特定频率的闪烁能让人记忆混乱，甚至激活指令。他们用过这招。”
他愣住了。
李悦打开终端，调监控。画面正常，但她回放那一秒，发现所有摄像头在同一帧延迟了0.3秒，像是被信号干扰。
“不是偶然。”她说，“是有意的。”
我起身走到门边，反锁，拉窗帘，关掉其他灯，只留办公灯。
“今晚谁都别回家。”我说，“我们轮班守夜。盒子不能离人，设备全程监控。”
赵勇看我：“你真觉得他们会这么快动手？”
“他们从未停止。”我重复，“我们回来的消息，可能早就传出去了。从踏进警局那一刻起，我们就重新进入视线了。”
李悦点头：“我可以设诱饵程序。如果有人调资料，马上报警。”
“好。”我说，“同时断掉所有外联端口，只留紧急通讯。”
赵勇叹气，从柜子里拿出毯子：“行吧，反正我也睡不着。要咖啡吗？我让小张帮我煮一壶。”
“别让他进来。”我说，“让技术科送门口就行。”
他耸肩：“你越来越像多疑狂了。”
“我不是多疑。”我看他，“我只是记得清楚——在‘灰塔’最后一关，他们让我选：留下成为完美模型，或者走出去面对永远的怀疑。”
我选了后者。
因为我宁愿活在不确定中，也不愿做个被设计好的“完美人”。
夜深了。
城市声音远了，只剩楼道偶尔的脚步声。我们三人轮班，每人两小时。李悦盯系统，赵勇巡外围，我守盒子。
凌晨两点十七分，警报响了。
不是外部入侵，是内部程序发现异常数据流——它伪装成日常报表，偷偷读我的人事档案，特别是任务记录和心理报告。
Ip显示来自行政办，账号是“wang_Li”，但查了，王莉警员早下班了，手机定位在十里外小区。
“冒名登录。”李悦立刻封账号，“对方用了高级模拟技术，要不是我们提前防着，根本发现不了。”
我盯着屏幕，忽然想起：“王莉上周请病假，说是肠胃炎。谁批的？”
“刘专员。”她说。
我沉默了。
刘专员今天也在迎接队伍里，还对我点头。我以为是鼓励，现在看，可能是试探。
“不能再信任何人。”我说，“从现在起，所有信息只在我们三人之间传。任何外面接触，必须双重验证。”
赵勇点头：“我同意。这地方……已经不干净了。”
天快亮时，下雨了。
雨点打在窗户上，像手指敲玻璃。我靠在椅子上闭眼，睡不着。梦里全是那些房间，十二个我，十二种人生，十二次死或重生。
其中一个“我”走出来，对我说：“你以为你在反抗？其实你只是完成了最后一次测试。”
我猛地睁眼。
李悦站在我桌前，手里拿着一份打印纸。
“我查到了。”她声音轻，“编号E-2097-0416，在省厅数据库有记录。但它不属于我们这个序列。”
“什么意思？”我问。
“意思是，”她看着我，“这个编号对应的实验体，五年前就被标记为‘终止’。档案说，他在第三次认知重构失败后，删了全部记忆，被判为‘无效样本’。”
我盯着她：“可那是我的编号。”
“是啊。”她说，“所以问题来了——如果你是E-2097-0416，那你就不该存在。因为那个‘你’，已经死了。”
空气像冻住了。
赵勇站在门口，脸色变了：“所以……现在的你，是谁？”
我没回答。
因为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坐在这里，手在桌上，能感觉到心跳，能听见雨声，能想起妈妈的脸、小时候的巷子、第一次拿枪的感觉。
这些是真的吗？
还是又被编进去的记忆？
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一件事——只要我还愿意问，愿意抵抗，愿意守住这个盒子，我就还没彻底垮掉。
清晨六点四十分，第一缕阳光穿过云层。
我站起来，走到窗边，拉开窗帘。
雨水滑下玻璃，城市在湿漉漉的光中醒来。
新的一天开始了。
我转身，对李悦和赵勇说：“吃早饭吧。然后我们重新制定计划。”
“什么计划？”赵勇问。
“反击。”我说，“既然他们不肯放过我们，那就别怪我们不守规则了。”
李悦点头，打开电脑：“我已经备份所有关键数据。如果需要，我们可以放出部分信息，制造混乱，逼他们现身。”
“好。”我说，“同时联系信得过的老刑警，建独立联络网。我们不能再靠现有体系。”
赵勇笑了：“终于有点意思了。”
我看着桌上那个黑色盒子，轻声说：“欢迎回来的，不该是他们安排的傀儡。”
而是我。
真正的我。
哪怕我不确定“我”是谁，我也要继续找下去。
因为这就是人性——在怀疑中坚持，在黑暗中前行，在一次次被否定后，依然敢说一句：
我还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