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天刚蒙蒙亮时，花果山的晨雾还像一匹扯不开的素纱，轻轻笼着树梢、草尖和溪边的卵石。
露水珠儿在青竹叶上打盹，被初升的太阳吻了吻，顿时亮得像缀在叶尖的碎钻，风一吹就“啪嗒”滚落，砸在苔藓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忽然，两道霞光自东方天际破开云层——青霞的云是绯红色的，像把天边的晚霞裁了块下来，云絮里还裹着点点金辉；紫霞的云带着三分薰衣草紫，边缘镶着圈流光，走得近了，能闻见云里飘着的瑶池桃花香。姐妹俩踏着祥云悠悠而来，裙裾拂过云端时，带起的风卷得雾纱都轻轻晃，紫霞裙角绣的缠枝莲，在晨光里看得愈发真切。
还没等祥云落地，紫霞就指着后山那道冲天的黑烟，伸手拽了拽青霞的衣袖。她的指甲染着凤仙花汁，红得像刚啄破的石榴籽，拽得青霞衣袖上的金线绣纹都起了皱：“姐姐你快看！那黑黢黢的烟柱直往天上蹿，还裹着火星子呢！莫不是猴子们又在搞什么稀奇古怪的名堂？还是花果山后山失火了？”
青霞眯起眼，用指尖搭了个凉棚往那边望。
只见那烟柱确实势头凶猛，在淡蓝的天空里拖出条粗粗的黑尾巴，风一吹就晃晃悠悠，隐约还能听见“噼啪”声顺着风飘过来，像是干柴在烈火里炸开，带着股松脂燃烧的焦香。
她略一思忖，嘴角勾起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耳坠上的红宝石在晨光里闪了闪：“看这架势，倒像是烧窑的动静。难不成那猴子真信了什么邪术，想用陶瓷给猴孙们做甲胄？咱们在滨海见的那坚瓷虽硬，可陶瓷终究是土烧出来的，真能挡得住刀枪？我前回在瑶池打碎个羊脂玉杯，王母都心疼了一天，这土疙瘩烧的玩意儿，能比玉还结实？”
说话间，祥云已缓缓落定在窑场边，离着还有丈余远，就有股热烘烘的气浪扑过来，混着松脂的香气、泥土的腥气，还有小猴们身上的汗味，热闹得像赶大集。
果不其然，数十只小猴正围着那座新砌的土窑忙得团团转，个个满头大汗，绒毛都被汗水浸得贴在身上，黑一道白一道的，像刚从泥水里捞出来似的。
有几只壮实的公猴扛着松木往火膛里填，木柴足有胳膊粗，松油顺着木纹渗出来，亮晶晶的，一遇火星就“滋滋”冒白烟，烧得“噼啪”响；有几只机灵的小猴举着大蒲扇往窑口猛扇，扇得火星子“簌簌”往外蹦，落在地上还滚了两滚，吓得旁边梳毛的小母猴直跺脚，尖声喊着“别烧着尾巴！”；还有几只老猴蹲在窑边，用黏土仔细糊着缝隙，手指把湿泥抹得匀匀的，连指甲缝里都塞满了泥，嘴里还念叨着：“匀着点抹，不然烧到一半塌了，大王准得罚咱们去洗茅厕！”
烟火缭绕中，满是小猴们的呼哧声、木柴燃烧的爆裂声，还有老猴的唠叨声，活像个刚开集的小市场。
正忙得热火朝天时，孙悟空带着玄女和白衣仙子巡窑而来。他手里还捏着根枯枝，时不时扒拉两下窑口的柴火，嘴里嘟囔着：“火旺了点，得添两根湿柴压一压，不然烧出来的瓷容易裂……”
抬头见是青霞紫霞，先是一愣，随即咧嘴笑道，露出两排白牙：“哟，两位仙子来得巧！怎么样，俺老孙亲手挖的这窑，气派吧？这火膛深三丈，窑室能摆下二十个甲片模具，烟囱角度不多不少正好四十五度，保准烧出来的坚瓷又硬又亮，比天庭的琉璃瓦还光溜！”
白衣仙子在旁轻笑道，指尖拂过鬓角的碎发，发间别着朵晒干的兰草花：“你这猴子又在夸大其词——这窑是你带着没训练任务的猴孙们一起挖的，前前后后忙了整整一天呢。光搬那些石头，就累得三十只小猴直哼哼。”
“那也是俺老孙出力最大！”
孙悟空抡了抡胳膊，肌肉贲张，把虎皮裙都撑得鼓起来，胸毛上还沾着片松针，“金箍棒几下就把窑基砸得平平整整，边缘都不用打磨，不然哪能这么快成气候？你问问他们，是不是俺一棒下去，那石头就跟酥饼似的裂开了？”
旁边正扇扇子的小猴连忙点头，蒲扇都差点脱手掉地上，忙不迭地说：“是是是！大王一棒下去，‘轰隆’一声，那石头就碎成八瓣，比俺们用镐刨半天都管用！当时吓得俺手里的铁镐都掉了，砸到脚背上，现在还青着呢！”
说着还抬起脚，露出毛茸茸的脚背上块淡淡的青痕。
青霞瞥了眼窑口堆着的陶坯，那些模具里的浆体已经半干，透着点青灰色，边缘还能看出护心镜的弧度，上面刻着的云纹隐约可见。
她挑眉道，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当初我见坚瓷时我也挺惊讶的，毕竟陶瓷易碎，经不起碰撞，没想到那种陶瓷竟然防摔还防弓箭。”
玄女闻言轻笑，银甲上的鳞片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像撒了把星子：“当初我也不信，毕竟沙场征战多年，用过的甲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铁甲、铜甲、藤甲、甚至还有东海蛟皮做的软甲，从没见过陶瓷能当甲胄用。多亏白衣仙子读过《烧陶为甲》那本奇书，才知其中门道，说陶瓷掺了刚玉粉，硬度能赶上铁器，重量却轻一半，最适合猴儿们穿，跑起来都轻快些。”
白衣仙子浅笑道，眼尾的细纹里盛着暖意：“玄女娘娘谬赞了，不过是读的书多了些罢了。我平日除了兵法，也爱读些器物营造的杂记，像《天工开物》《考工记》都翻过，恰巧见过类似的记载。”
她指尖轻轻拂过身边的陶坯模具，那模具是用枣木做的，上面还刻着简化的云纹，纹路里还沾着点瓷粉，“你看这纹路，烧出来后既好看又能增加摩擦力，穿在身上不容易滑，打架时也不会磨得皮肉疼。”
“哦？”
孙悟空凑过来，毛茸茸的脑袋快碰到白衣仙子的肩膀，鼻尖差点蹭到她的发丝，“那师姐最爱读哪本？是讲如何造兵器的，还是讲如何排兵布阵的？俺老孙觉得《三略》就不错，讲的都是怎么打胜仗，看着带劲！”
“自然是《孙子兵法》，”白衣仙子眼含笑意，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阴影，像落了片柳叶，“‘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道理在哪处战场都用得上。就像咱们现在烧坚瓷甲，既要知道陶瓷的特性，耐火多少度会裂，掺多少刚玉粉最硬，也要清楚对手的兵器威力，是妖精的狼牙棒沉，还是天兵的长枪利，才能造出合用的铠甲。”
孙悟空挠挠头，耳朵尖有点红，像沾了胭脂：“俺还以为你偏爱《玄女兵法》呢，毕竟那是玄女师父写的，里面净是些神神怪怪的阵法，听着就厉害。上次鬼金羊说，那里面还有召唤雷电的阵图，能把妖怪劈得外焦里嫩！”
玄女闻言失笑，用手里的树枝轻轻敲了敲他的脑袋，枝头的新叶扫过他的鼻尖，痒得他直缩脖子，打了个喷嚏：“你这猴子倒会抬举我。我那本兵法多讲神妖战场，侧重快速制敌、以少胜多，涉及的阵法也多是神力催动，比如‘九天星辰阵’，得调用二十八宿的灵力才能启动，对凡间战事着墨不多。哪像《孙子兵法》，连如何运送粮草、如何扎营、甚至如何给士兵熬粥不糊锅都写得明明白白，实在得很。”
紫霞听得眼睛发亮，像落了两颗星星在眸子里，她拉着青霞的衣袖使劲晃，袖口的银铃“叮铃”作响：“姐姐，《孙子兵法》听起来好厉害，既能打胜仗又能少死人，咱们也买一本学学？回头要是遇到小妖精，咱们也试试‘不战而屈人之兵’，让他们乖乖投降，省得动手打架弄脏了新做的衣裙。前些天打一个蜘蛛精，我的裙摆都被蛛丝沾脏了，洗了三天才洗干净呢！”
青霞撇撇嘴，伸手把被她拽皱的衣袖抚平，上面绣的凤凰尾巴都歪了，像只落了水的鸟：“凡间兵法有啥好学的？咱们动动手指头就能填海造山，吹口气就能冻住一条河，学这劳什子干嘛？遇到妖精，一剑刺过去不就完了？费那劲干什么？遇到妖怪就不能讲道理，直接给他来硬的。”
“话可不能这么说，”玄女摇头浅笑，银甲反射的光落在她脸上，柔和得像月光，“就像《孙子兵法》里说的‘不战而屈人之兵’，若是包围一群妖怪，能想办法让他们不战而降，既减少伤亡，又省了后勤功夫，岂不是妙哉？”
青霞愣了愣，下意识接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兵法本就讲究随机应变嘛，能不打就不打，该打时也不能手软。就像浇花，得看花草喜不喜水，不能一股脑全浇透了。”
话一出口，自己先怔了怔，眼珠转了转，像是在想这话从哪听来的，耳尖悄悄红了。
孙悟空眼睛一亮，像发现了藏在桃树下的蜜罐，凑到她跟前，鼻尖都快碰到她的脸颊：“哟，你还说没读过？‘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这话，可不就出自《孙子兵法·虚实篇》？俺前阵子听玄女师父讲过，说的是打仗得像水一样，能根据地形变化形状，不能死搬教条。”
青霞脸一红，像抹了层胭脂，从脸颊一直红到耳根，她梗着脖子道，声音却比刚才小了点：“这……这是听女娲娘娘说的！怎么，我娘亲说的不对？她老人家见过的战事比你吃过的桃子都多，说句兵法有什么稀奇？前回她还教我‘上兵伐谋’呢，你懂不懂？”
紫霞在旁抿嘴笑，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像偷吃到蜜的小兽：“姐姐别嘴硬了，娘娘总说我们俩光会躲在她翅膀底下，逼着我们学这学那，品德、法术、算术……连兵法都要涉猎呢。上个月还让我们背《吴子》，还说什么‘夫战，勇气也’，我背了三天才背下来，姐姐比我背得快，却总说记不住，其实她夜里还在被窝里翻兵法书呢。”
“那可得好好学，”孙悟空拍了拍她的肩，毛茸茸的手差点把她拍得一个趔趄，紫霞连忙扶住旁边的窑壁，才没摔倒，“多学点兵法，将来遇到妖精就不用只会喊‘姐姐救我’了。听说上次你被野猪精抓了，若不是青霞来得快，你那新做的紫纱裙都得被妖精扒去当抹布！”
正想说什么，忽闻“咕噜”一声轻响，又脆又响，在喧闹的窑场里都听得清清楚楚——原来是青霞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
青霞的脸“腾”地红透了，像块刚从火里捞出来的烙铁，她连忙伸手按住肚子，指节都捏白了，还瞪了紫霞一眼，像是在说“都怪你，非要提什么背兵法，把我的饿虫都勾出来了”，可眼底却不由自主地往厨房的方向瞟了瞟——那蜜糕的甜香味，好像顺着风飘过来了似的，勾得她喉咙都动了动。
白衣仙子忍俊不禁，对旁边一只捧着水壶的小猴吩咐道，声音像清泉流过石滩：“快去告诉厨房的老猴，今日添几道好菜，有贵客在。让他把昨天剩下的海鱼红烧了，多放些冰糖，汁得收得浓稠些，能挂在鱼皮上才好；再蒸一笼蜜糕，要多放桂花糖，用新采的荷叶包着蒸，添点清香味；另外拌个凉拌山笋，切得细点，淋上麻油，清热解腻。”
青霞脸更红了，摆手道，手却有点不听使唤：“不用不用，真的不用，女娲娘娘让仙娥备了饭的，是用瑶池的莲子和蟠桃做的粥，还热着呢，装在玉碗里，比你们这吃食精致多了。”
她说着，眼角的余光却没离开厨房的方向，鼻尖好像更灵了，连蜜糕里桂花的甜香都闻见了。
“哎，肚子都响得跟打鼓似的，还客气啥？”
孙悟空大大咧咧地拉她往窑边去，他的爪子虽然毛茸茸的，力气却不小，拽得青霞踉跄了两步，差点撞到窑壁上，“俺让厨房做你爱吃的蜜糕，管够！二十天前俺去东海龙宫，带回来两罐槐花蜜，是老龙王珍藏了五百年的，甜度正好，不齁嗓子，老猴用它做的蜜糕，甜而不腻，入口即化，保证你吃了还想吃！上次一只不听话的小猴偷吃了三块，被玄女师父罚抄兵书十遍呢！况且你要是空着肚子回去，万一被女娲宫的仙娥怀疑是俺老孙不接待客人怎么办？俺老孙的名声可不能受多少影响。”
青霞摸了摸肚子，一想到那蜜糕软糯香甜的滋味，舌尖都泛起了甜味，她嘴硬道，声音却软了不少：“谁稀罕……不过，既然你这么说，尝尝也无妨，可别让本仙子失望，不然我拆了你这破窑，让你烧不成坚瓷甲！”
这时，白衣仙子指着火膛笑道，眼尾的笑意像漾开的水波：“不如咱们来个添柴比赛？谁添得多，中午谁多吃两块蜜糕，怎么样？”
“这主意好！”紫霞立刻拍手，转身就抱起一捆松木，那松木足有她半人高，压得她身子都歪了，却还是蹦蹦跳跳往火膛跑，银铃般的笑声洒了一路，“我先来！这蜜糕我要定了！”
孙悟空哪肯示弱，扛起一整根比他还粗的松木就往窑里塞，松木上的松针蹭得他脖子痒痒的，他却顾不上挠，嘴里还嚷嚷着：“小丫头片子，跟俺老孙比？你这点力气，不够看的！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添柴大王！”
青霞嘴上说着“又脏又累，满是烟灰，本仙子才不凑这热闹”，手上却已抓起几根细柴，快步跟了上去，还抢过旁边小猴手里的蒲扇，抡得比谁都欢，扇得火苗“腾”地蹿高半尺，把她的脸红映得更艳了，像抹了层胭脂，嘴上还嘟囔着：“我可不是为了蜜糕，是怕你们添柴不均匀，把窑烧塌了，还得本仙子动手修！”
窑前烟火更盛，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小猴们的嬉笑声、蒲扇的“呼呼”声、还有青霞紫霞和孙悟空的拌嘴声混在一起，热闹得像过年。玄女和白衣仙子站在一旁看着，玄女手里的树枝轻轻敲着掌心，唇角噙着笑意；白衣仙子的指尖拂过陶坯上的云纹，目光温柔得像春风。两人目光相触，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这烟火气里的欢腾，比云端的清冷，比战场的肃杀，多了几分格外的暖意呢。阳光穿过烟雾，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像无数跳跃的小金点，映得每个人的脸上都暖洋洋的，连窑壁上的泥土，都像是带着笑。
赋词一首:
《水调歌头·陶火论兵》
云至窑前沸，烟火接苍冥。
青霞携妹翩跹，惊见赤龙行。
松木齐填火膛，蒲扇频催热浪，猴影乱纵横。
玄女银甲耀，仙子素衣轻。
谈坚瓷，论兵法，笑声盈。
忽闻腹鼓雷动，蜜糕引纷争。
紫袖翻飞柴垛，金棒抡开松节，胜负赌甜羹。
陶火映欢靥，何羡广寒庭。
又赋:
《临江仙·窑火仙踪》
云至窑前烟火旺，
青霞误入陶香。
添柴论剑笑声扬。
忽闻饥腹响，
蜜糕诱仙尝。
兵法奇书藏妙理，
玄机尽在柔刚。
娲皇妙语启心窗。
欢声笑语处，
情谊暖心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