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字经济办公室里狂欢的热浪,直到深夜才渐渐退潮。
王林被几个年轻同事半扶半架地送回了家,嘴里还含混不清地念叨着“降维打击”和“随便点”。李悦和几个女同事留下来,细心地将办公室打扫干净,把东倒西歪的椅子摆正,把桌上的酒渍擦干,做完这一切,她们才带着一脸满足的疲惫,结伴离开。
最后走的时候,李悦回头看了一眼。主任办公室的灯还亮着,那道光从门缝里透出来,安静而稳定,像一座灯塔,在喧闹过后,独自矗立在黑暗的海岸线上。
林望没有走。
他只是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后,听着窗外由喧嚣到沉寂,如同听着一首交响乐从华彩乐章缓缓进入尾声。
胜利的滋味是甘美的,带着香槟的气泡和众人的喝彩,足以让任何人沉醉。林望也不例外,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最危险的时刻,往往不是在冲锋陷阵时,而是在凯旋的号角吹响之后。
他闭上眼,白天的种种画面在脑海中一一闪过。
省委书记那番名为敲打、实为提点的嘉许;同事们那一张张激动到涨红的脸;王林那几乎要咧到耳根的笑容;还有走廊里,那些或羡慕、或敬佩、或审视的复杂目光……
这一切,都像无数条温暖的溪流,汇聚成一股巨大的、名为“功勋”的洪流,将他高高托起。
被托举在浪潮之巅,视野固然开阔,但脚下,却是万丈深渊。
林望缓缓睁开眼,心念微动。
【因果线】系统,无声地开启。
在他的视野里,以他头顶那枚厚重的金色【功勋】标签为起点,无数条或明或暗的线条,向着未来的时空延伸出去,交织成一幅无比复杂的命运之网。
他看到了一条最耀眼、最诱人的“因果线”。
在这条线上,他乘着天枢项目的东风,在下周的常委会上舌战群儒,大获全胜。周海东书记对他愈发器重,将更多重要的工作交到他手上。他的权力、地位、影响力,如同坐上了火箭,一路飙升。省委常委、副省长……那曾经遥不可及的位置,在这条线上,似乎触手可及。
这条线,金光灿灿,充满了诱惑。但林望却注意到,这条线越往后延伸,就变得越细,越脆弱,仿佛一根绷紧到极致的琴弦,随时可能在最辉煌的时刻,应声而断。
他的目光,转向了另一片更加幽暗的区域。
在那里,另一条“因果线”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灰黑色。
起点,同样是今天的赫赫战功。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画面开始扭曲。
他看到,因为自己的风头太盛,一些原本可以成为盟友的中间派,开始对他敬而远之,头顶的标签从【欣赏】变成了【观望】,又从【观望】变成了【疏远】。
他看到,因为自己的“战无不胜”,一些下属对他产生了盲目的崇拜,失去了独立思考的能力,头顶的【忠诚】标签旁边,多了一枚【依赖】。
他看到,在一次重大的项目推进中,一个由他亲手提拔的、头顶【忠诚】标签的下属,因为经验不足,犯下了一个不算致命的错误。但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这个错误被无限放大,成了“林望用人唯亲、刚愎自用”的铁证。
最终,他看到了最可怕的一幕。
在一次巨大的舆论风波中,他成了所有矛盾的焦点,成了那个被推出来平息众怒的“祭品”。就连一直支持他的周海东书记,在面对巨大的政治压力时,也只能选择“丢车保帅”。他看到周海东头顶那枚【信任】的标签,在挣扎闪烁后,最终被一枚更沉重的、名为【取舍】的灰色标签所覆盖。
而那个未来的自己,孤零零地站在风暴中央,头顶的【功勋】早已褪色,取而代之的,是两枚触目惊心的标签——【众矢之的】、【孤立无援】。
捧杀。
这两个字,像两根冰冷的钢针,扎进了林望的脑海。
【因果线】缓缓隐去,林望靠在椅背上,后背不知何时,已经渗出了一层冷汗。
他终于明白,自己最大的敌人,不是发改委的孙处长,不是常委会上那些潜在的“提问者”,甚至不是那个看不见的“幕后黑手”。
他最大的敌人,是此刻正将他高高捧起的、这股名为“成功”的巨大势能。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捧得越高,摔得越惨。
他必须给这艘正在加速冲向浪尖的快船,踩一脚刹车。
……
第二天一早,数字经济办公室里依旧洋溢着兴奋的余温。
王林宿醉未醒,顶着两个黑眼圈,却精神亢奋,正指挥着几个核心骨干,针对那份“问题清单”,草拟一份言辞犀利的“反驳意见”。
“用地指标?咱们就问他,全省那么多闲置工业用地,为什么就不能给高科技企业用?这是典型的本位主义!”
“资金监管?三百亿的投资,他财政厅想一把抓?咱们就提,要成立由我们数字办牵头的专项基金,引入市场化管理模式,提高资金使用效率!”
王林挥舞着手臂,唾沫横飞,像一头准备战斗的公牛。李悦等人也在奋笔疾书,每个人脸上都写着“严阵以待”。
“都停一下。”
林望的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办公室瞬间安静了下来。
他走到众人中间,拿起王林桌上那份写满了“驳斥”、“建议”、“质询”等字眼的草稿,看了一眼,然后放到了一边。
“老王,我们去常委会,不是去吵架的。”
“那我们去干嘛?任由他们刁难?”王林梗着脖子,一脸不服。
“我们是去解决问题的。”林望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清单上的每一个问题,都不是空穴来风,都代表着一方的顾虑和利益。我们的任务,不是去驳斥这些顾虑,而是去打消这些顾虑。”
他拿起一支笔,在白板上写下两个大字:方案。
“从现在开始,我们改变思路。”
“关于用地指标,李悦,你带一组人,不要去跟国土厅吵,去把我们之前做的全省闲置工业用地普查报告拿出来,根据天枢的需求,从里面筛选出三个最优地块,做出详细的改造方案、成本核算和效益评估。我们要告诉他们,地,我们自己找到了,而且能给省里省钱。”
“关于资金监管,老王,你带一组人,不要去跟财政厅争权。你去研究一下国内其他省市重大项目投资的监管模式,特别是那些引入了第三方审计和绩效评估的成功案例。我们要给财政厅提供一个更科学、更透明,也让他们更放心的监管框架。”
“至于那个监督委员会……”林望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这个提议很好。我们不仅要支持,还要主动帮他们把章程都设计好。监督,是为了更好地服务,不是为了掣肘。我们要把监督委员会,变成我们项目的‘护航委员会’。”
林和风细雨般的几句话,瞬间扭转了整个办公室剑拔弩张的气氛。
王林愣住了,他看着林望,感觉自己那点官场斗争的经验,在林望这种“降维打击”的阳谋面前,显得如此粗糙和幼稚。
他明白了,林望这不是退缩,这是一种更高级的进攻。你不是提问题吗?好,我不仅回答你的问题,我还把解决问题的方案,连带着操作手册,一起拍在你脸上。让你挑不出半点毛病,只能点头说好。
“高,实在是高!”王林一拍大腿,脸上的表情从好斗变成了全然的钦佩。
办公室里的其他人,也都是一点就透的聪明人,立刻领会了林望的意图,纷纷散去,按照新的思路,重新投入到工作中。
办公室里,重新恢复了紧张而有序的忙碌,但那种浮躁的、急于证明自己的火气,已经消失了。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电话响了。
是省委宣传部打来的,说省电视台想做一个关于天枢项目的深度专访,点名要采访林望这位“头号功臣”。
“专访!省台的专访!”王林一把抢过电话,激动地喊道,“太好了!什么时候?我们主任随时有空!”
“老王。”林望叫住了他。
他接过电话,对着话筒,语气温和而诚恳:“谢谢台里的厚爱。不过,我个人没什么好采访的。天枢项目能落地,是省委高瞻远瞩,是整个团队共同努力的结果。如果可以,我建议你们可以多采访一下我们数字办的年轻同事们,他们为了这个项目,付出了很多。”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或者,你们也可以去采访一下宏源煤矿,去看看那里的矿工兄弟,对‘智慧矿山’有什么样的期待。天枢的技术,最终是要服务他们。他们的故事,比我的故事,更值得被报道。”
电话那头,宣传部的干事愣了半天,才呐呐地应着“好的好的,我们研究一下”。
王林目瞪口呆地看着林望挂断电话。
“主任,你……你这是干嘛啊?多好的露脸机会!现在全省上下都想知道你是何方神圣,你倒好,直接往外推?”王林急得直跺脚,感觉自己像是错过了几个亿。
“捧得越高,摔得越惨。”林望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说了一句。
王林愣住了,他看着林望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似乎懂了,又似乎没完全懂。但他知道,林望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接下来的几天,林望彻底贯彻了他的“低调”原则。
所有找上门来的采访,一概婉拒。
所有慕名而来的饭局,一概谢绝。
甚至连省里几个相熟的部门领导打来电话恭贺,他都只是简单地感谢几句,然后迅速把话题引到具体的工作对接上,绝口不提自己的功劳。
他整个人,就像一块被烧红的铁,在巨大的声望和赞誉中,被他自己,亲手放进了一桶冷水里。
滋啦一声,青烟升腾。
浮华和火气尽数褪去,剩下的,是更加内敛的锋芒和更加坚实的内核。
这天下午,林望正在办公室里审阅李悦团队做出的用地规划方案,桌上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发来的短信。
“林主任,祝贺。江东有你,幸事。——苏婉晴”
看着这个久违的名字,林望的眼神柔和了些许。他能想象出,远在云州的苏婉晴,在看到新闻时,会是怎样一种复杂的心情。
他想了想,回复了两个字:“谢谢。”
就在他放下手机,准备继续工作时,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李悦抱着一叠文件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困惑。
“主任,这是省政府办公厅刚刚转过来的一份文件,让咱们数字办也阅一下。”
林望接过文件。
封面上,赫然写着一行标题——《关于在全省推广“智慧农业”示范项目的请示报告》。
报告不长,但思路清晰,数据详实,提出要利用物联网、大数据等技术,对全省的农业生产进行现代化改造。
这是一个很有想法,也很契合当前发展趋势的报告。
林望的目光,落在了报告末尾的签发人姓名上。
陈刚。
省里最年轻的那位副省长,分管农业。
几乎是下意识的,林望的【情绪图谱】系统,对这个名字做出了反应。
在他的视野里,陈刚这个名字的背后,一枚标签悄然浮现。它不像那些热烈的情绪标签,色彩鲜明,而是呈现出一种冷峻的、金属般的质感。
标签上,只有两个字。
【竞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