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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成了粘稠的糖浆，流动得异常缓慢。
办公室里静得可怕，连窗外那棵老槐树上偶尔的蝉鸣，都显得格外刺耳。所有人的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目光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牢牢地黏在林望和赵明之间那片小小的空间里。
赵明脸上的肌肉还维持着咆哮后的狰狞，那句“还不快滚”的呵斥，像一颗吐了一半的瓜子壳，尴尬地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他的眼角余光，最先捕捉到的是一抹异样的蓝色。
那是一种洗得发白的、带着陈旧感的蓝，与林望那个崭新的黑色公文包格格不入。
紧接着，他看清了那个角，那是小学生作业本最常见的那种硬纸封面，因为长期的翻动和摩挲，边角已经起毛，甚至还浸着一点难以擦去的、暗沉的油污。
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成千上万本这样的作业本被使用，被丢弃。
可对赵明来说，这一角，却像一道划破夜空的闪电，瞬间照亮了他记忆深处某个阴暗的角落，然后引爆了一颗深埋的炸雷。
他的小舅子周浩，就有这么一个宝贝本子。周浩没上过几天学，却有个怪癖，喜欢用这种小学生作业本记账，他说格子大，写着不累。那个本子，周浩曾不止一次在他面前得意洋洋地晃过，里面记满了从垃圾站经费里挖出来的每一笔“油水”。周浩甚至还半开玩笑地说，这本子就是他的“功劳簿”，也是他姐夫赵明“领导有方”的证明。
赵明的瞳孔，在那一秒钟，猛地缩成了针尖大小。
他头顶上那个鲜红如血的【轻蔑】标签，仿佛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颜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瞬间变得惨白，然后疯狂地扭曲、变形，最终凝固成了两个深紫色的、带着不祥气息的词汇：【惊恐】、【难以置信】。
怎么会？
那个本子怎么会在这里？
怎么会出现在林望这个被他踩在脚底的丧家之犬手里？
赵明的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有无数只黄蜂在里面横冲直撞。他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那是一种极度震惊之下，神经系统做出的本能反应。他感觉自己的后背瞬间就湿了，一股凉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头皮一阵发麻。
他再看向林望时，眼神已经彻底变了。
如果说前一秒，林望在他眼里还是一只可以随意碾死的蚂蚁，那么现在，这只蚂蚁突然摇身一变，成了一条吐着信子、盘在他脖子上的毒蛇。
而林望，似乎对这一切毫无所觉。
他依然低着头，还在那里“笨拙”地、一下一下地，试图把那份厚厚的整改计划书塞回包里。那个致命的蓝色本子角，也随着他的动作，一探一收，像是在和赵明打着招呼，又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凌迟。
“哎呀，这包太小了。”林望自言自语般地嘟囔了一句，声音不大，却像重锤一样砸在赵明的心上。
他终于放弃了把计划书塞回去的打算，抬起头，脸上依然是那副人畜无害的、甚至带着几分歉意的微笑。
“赵主任，要不……您还是再看看？”
林望微笑着，将那份被唾弃的、写满了“书呆子气”的整改计划，又往前推了推。
这一次，计划书平稳地滑过桌面，停在了赵明的手边。
整个办公室里，能听见赵明粗重的呼吸声，像一头被困在陷阱里的野兽。他死死地盯着林望的眼睛，试图从那片清澈的湖面下，看出哪怕一丝的威胁、讹诈或者得意。
但他什么也没看出来。
林望的眼神平静得像一潭古井，里面只倒映着他赵明此刻惊惶失措的脸。
这种平静，比任何声色俱厉的威胁都更加可怕。它代表着一种绝对的掌控力，一种“我吃定你了”的从容。
赵明明白了。
林望不是来谈判的，更不是来讹诈的。他只是在通知自己一个事实。
他手上那份看似异想天开的整改计划，根本不是什么计划，而是一份投名状，一份选择题。
签，或者不签。
签了，今天这事，就只是一个下属向领导汇报工作的小插曲。那个蓝色的本子，就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失误”。
不签……赵明不敢想下去。他几乎能预见到，那个蓝色的本子会以另一种方式，出现在另一张办公桌上。也许是书记刘建国的，也许是……县纪委的。
到那个时候，倒下的就不只是他那个不争气的小舅子，更是他赵明自己！挪用公款，以权谋私，光是这两条，就足够让他这辈子的仕途彻底画上句号，甚至还要在牢里待上几年。
冷汗，终于从他额角的发根处渗了出来，顺着鬓角，滑过他僵硬的脸颊，带来一阵冰凉的触感。
他头顶的【惊恐】标签，因为这剧烈的内心挣扎，亮度已经达到了顶峰，几乎要闪瞎林望的眼。
赵明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将目光从林望的脸上，移到了那份整改计划上。
那上面清秀的字迹，此刻在他看来，却像是一道道催命的符咒。什么“垃圾分类”，什么“提升员工福利”，每一个字都在嘲笑着他刚才的愚蠢和傲慢。
“咕咚。”
他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外面办公室里，那些竖着耳朵的同事们，已经从最初的看好戏，变成了满头的雾水和隐约的不安。他们看不懂，为什么刚才还威风八面、把林望骂得狗血淋头的赵主任，此刻却像被点了穴一样，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只有离得最近的、负责给赵明倒水的那个年轻同事，隐约看到了赵主任额头上亮晶晶的汗珠，和他那只放在桌子下面、正在微微发抖的腿。
沉默，在空气中发酵。
大概过了半个世纪那么久，又或许只有短短的十几秒。
赵明终于动了。
他伸出手，拿起了桌上的那支黑色签字笔。因为紧张，他的手指有些僵硬，笔拿得并不稳。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的废话。
没有质问，没有辩解，更没有讨价还价。
他只是埋下头，翻开那份厚厚的计划书，翻到最后一页的签名处，拿起笔，刷刷刷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赵明”。
两个字，他写得歪歪扭扭，力透纸背，笔尖在纸上划出了一道刺耳的声响，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签完字，他把笔往桌上一扔，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骨头一样，瘫靠在椅背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睛却不敢再看林望一眼。
林望脸上的微笑自始至终都没有变过。
他伸出两根手指，轻巧地捏起那份已经签了字的计划书，拿在手里，轻轻地吹了吹上面还未干透的墨迹，动作优雅得像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
“谢谢赵主任的支持。”他语气温和地说道，“那我……就不打扰您工作了。”
说完，他将计划书对折，小心翼翼地放回公文包里。这一次，他没有再“失误”，那个蓝色的本子，自始至终都安分地待在包的深处，再也没有露面。
林望转身，迈着从容的步子，走出了赵明的隔间。
当他再次经过外面的大办公室时，整个空间里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呆呆地看着他。那些之前还挂在脸上的轻蔑、同情、幸灾乐祸，此刻全都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震惊、迷惑和一丝丝畏惧的复杂神情。
他们不知道那间小小的办公室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他们能看到，林望进去时，是一个谁都可以踩一脚的倒霉蛋。
而他出来时，腰杆挺得笔直，像是刚刚巡视完自己领地的国王。
林望没有理会这些探究的目光，他径直走出了党政办的大门，阳光洒在他身上，将他的身影拉得又高又长。
他知道，从赵明签下那个名字开始，清水乡这盘棋，他已经落下了第一颗至关重要的棋子。
而在他身后，赵明的办公室里，瘫在椅子上的赵主任，在剧烈喘息了半分钟后，猛地抓起了桌上的电话，他的手抖得厉害，一连拨了好几次，才颤颤巍巍地按对了那个熟悉的号码。
电话接通的瞬间，他几乎是咆哮着对那头吼道：“周浩！你他妈的给老子滚过来！立刻！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