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鹰涧的孤立与压抑,并未因时间的流逝而消散,反而像是陈年的瘴气,沉淀在营地的每一个角落,吸进肺里都带着一股铁锈般的腥涩。王胡子那一哨人马,在日复一日的“破障”操练和无处不在的冰冷目光中,渐渐磨去了最初的激烈反抗,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机械服从,以及眼底深处难以化开的阴郁。
李文渊对此视若无睹,他的全部精力,似乎都倾注在那片混乱的校场和麾下那支依旧不被人看好的“杂牌军”上。他偶尔会离开营地,在赵虎的护卫下,于落鹰涧周边险峻的山峦间勘察地形,一去便是大半日。没人知道他在看什么,也没人关心。在大多数霍云旧部眼中,他依旧是个不务正业、装神弄鬼的瘟神。
然而,这看似凝固的死水之下,暗流已然开始涌动。
这日深夜,月黑风高,营地里除了巡夜士兵单调沉重的脚步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狼嚎,万籁俱寂。李文渊的营帐内,油灯依旧亮着,将他伏案研究地图的身影投在帐壁上,拉得细长。
帐帘被无声地掀开一条缝隙,一道瘦削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滑了进来,带进一股子夜风的寒意。是百晓生。他依旧穿着那身不起眼的灰色衣袍,脸上带着惯有的、仿佛永远睡不醒的疲惫,但那双细长的眼睛里,却闪烁着与往常不同的、锐利如鹰隼的光芒。
“大人。”百晓生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惊扰了帐外的夜色。
李文渊抬起头,并未感到意外,只是将手中的炭笔放下,目光平静地看向他:“如何?”
百晓生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走到帐帘边,侧耳倾听了片刻,确认外面并无异状,这才快步走到案前。他没有坐下,就那样站着,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和凝重:
“探到了。北蛮的前锋,不是散兵游勇,是‘苍狼旗’的精锐斥候,约三百骑,由百夫长秃兀儿带领,已在三十里外的‘野狼谷’扎营,停留超过两日。”
“苍狼旗?”李文渊眉头微蹙。他通过这具身体原主的记忆和这些时日的了解,知道这是北蛮王庭麾下几支主力旗军之一,以迅捷凶悍、擅长长途奔袭着称。其斥候更是精锐中的精锐,鼻子比狼还灵。
“确定是秃兀儿?”李文渊追问。这个名字他有点印象,似乎是个以残忍和狡诈闻名的家伙。
“错不了。”百晓生肯定地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块皱巴巴、沾着些许油污和尘土的羊皮碎片,小心地铺在案上。那上面用炭条画着一些简陋却精准的地形标记,以及代表敌军兵力部署的符号。“这是我从他们一个外围哨兵身上‘顺’来的,虽然不全,但结合我亲眼所见,八九不离十。”
他伸出一根手指,点在羊皮碎片上野狼谷的位置:“野狼谷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谷内有水源。秃兀儿将主力放在谷底,但在两侧山脊和谷口都设置了暗哨,明哨、暗哨、游动哨交叉布置,极为谨慎。他们似乎在等待什么,或者在确认什么。”
李文渊的目光随着百晓生的手指在简陋的地图上移动,眼神专注。三百苍狼旗精锐斥候,这已经不是简单的侦察骚扰了,而是一把已经抵近咽喉的尖刀。他们停留两日,绝不是为了休整那么简单。
“他们在等后续主力?还是在确认落鹰涧的虚实?”李文渊沉吟道。
“都有可能。”百晓生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继续道,“我还发现一件事,很奇怪。他们的营地戒备森严,但每隔几个时辰,就会有一小队人马,约五六骑,悄悄出谷,往西北方向去,方向……大致是朝着我们侧后方那片被称为‘鬼见愁’的沼泽荒地。大约一个时辰后又会返回,看不出带了什么东西,也没见少了什么人。”
“鬼见愁?”李文渊的指尖在案桌上轻轻敲击着。那片沼泽荒地他知道,地图上有标注,环境恶劣,遍布泥潭毒瘴,别说大军,就是小队人马也很难通行,被认为是落鹰涧侧翼的一道天然屏障。北蛮的斥候反复去那里做什么?探路?不可能,那条路根本走不通大军。
事出反常必有妖。
“还有别的发现吗?”李文渊看向百晓生。他知道,以百晓生的本事,绝不止打探到这些明面上的消息。
百晓生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神色,他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大人,我怀疑……营地里可能有他们的眼睛。”
李文渊敲击桌面的手指骤然停下,帐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说清楚。”
“我潜入野狼谷时,几次都感觉对方哨卡的布置和换防时间,像是……像是提前知道可能会有人摸进去一样,有几个点卡得非常刁钻,不像是常规的防御习惯。而且,秃兀儿营地里的气氛,不像是单纯的等待,更像是一种……狩猎前的耐心。”百晓生斟酌着用词,“我绕到他们营地后方的高点上观察,看到有几个看似普通的北蛮兵,偶尔会凑在一起低声交谈,眼神不时瞟向我们落鹰涧的方向,那神态,不像是在讨论军事,倒像是在……确认猎物的位置。”
内鬼?
这个词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李文渊的心湖。霍云旧部中对他的敌意和不满是显而易见的,但通敌……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谁会冒这么大的风险?目的是什么?仅仅是为了除掉他李文渊?还是有着更深的图谋?
冯坤?他虽然敌视自己,但看得出对霍云和这支军队是忠诚的。其他人?那些中低层将领?还是……某个不起眼的士兵?
线索太少,无法判断。但百晓生的直觉,李文渊是相信的。这家伙在市井底层和三教九流中混迹大半生,对人心鬼蜮的洞察,有时比武功和智谋更可怕。
“这件事,还有谁知道?”李文渊沉声问。
“除了大人,尚无他人。”百晓生摇头,“兹事体大,没有确凿证据,我不敢妄言。”
李文渊点了点头,目光重新落回那张简陋的羊皮地图上,眼神变得幽深。三百精锐斥候潜伏在侧,意图不明,营地内可能还存在通敌的内应……落鹰涧的局势,远比他想象的更复杂,也更危险。
霍云知道这些吗?他那个状态,又能掌控多少?
“你做得很好。”李文渊看向百晓生,语气郑重,“这件事暂时保密,对谁都不要提起,包括我们自己的人。”
“明白。”百晓生躬身。
“继续盯住野狼谷,特别是前往‘鬼见愁’的那队人马,想办法弄清楚他们的目的。至于内鬼……”李文渊眼中闪过一丝冷光,“先不要打草惊蛇,留意营地里所有不寻常的动向,尤其是与外界接触的可疑迹象。”
“是。”百晓生应下,身影一晃,再次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退出了营帐,融入外面的黑暗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帐内,油灯的光芒跳跃不定,映照着李文渊凝重的脸庞。
山雨欲来风满楼。
北蛮的尖刀已经抵近,内部的隐患悄然滋生。他原本打算用“破障凝心术”慢慢磨掉霍云旧部的棱角,再图后续,现在看来,时间似乎不站在他这一边了。
他需要更快的手段,更需要一场胜利,一场足以震慑内外、打破眼下僵局的胜利。否则,不等北蛮主力压境,这落鹰涧内部,恐怕就要先分崩离析了。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案上那张地图,野狼谷和鬼见愁的位置,像是两个黑色的漩涡,吸引着他的全部心神。也许,破局的关键,就在这两个地方。
夜,更深了。营地外的北风呜咽着,卷起地上的沙尘,拍打在营帐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无数细碎的脚步声,正在悄然合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