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守仁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眉头锁成了一个“川”字。
自从上次协助方志新揭开高劲松的盖子后,他在工人心中的威望更高了。
但此刻,他也感到了一种深深的无力。
“大家伙儿别急,别急……”丁守仁磕了磕烟袋锅,声音有些沙哑,“我已经去省里反映了。祁书记是个好官,他抓了坏人,肯定不会不管咱们死活的。”
“祁书记是好官,这咱们信!可他管的是公检法,管的是抓人!他管不了发钱啊!”一个年轻工人红着眼睛吼道,“现在管工业的那个孙副省长,我昨天去信访办堵他,他怎么说的?他说钱都被祁同伟的专案组冻结了,那是‘涉案资金’,要等法院判了才能动!让我们去找政法委要饭吃!”
“什么?找政法委要饭吃?”
“这叫什么屁话!这是踢皮球!”
“走!咱们去省政府!去堵门!不给钱,咱们就在那儿过年了!”
人群的情绪像是一堆淋了油的干柴,一点就着。
饥饿和寒冷是最好的催化剂,它能让最老实的人变成最疯狂的野兽。
丁守仁看着这些平日里老实巴交的工友,看着他们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菜色的脸,心中一阵绞痛。
他知道,这股火一旦烧起来,就不是他能压得住的了。
而且,他也隐隐感觉到,有人在背后扇阴风,点鬼火。
……
省政府,第一会议室。
这里的气氛,比外面的冰雪还要冷。
省委书记沙瑞金去京城参加京城的重要会议了,省长正在下面地市调研扶贫,钱伯钧倒台后,常务副省长的位置还空着。
今天主持这场“汉重集团维稳协调会”的,是分管工业和国资的副省长,孙昌平。
孙昌平,五十八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总是挂着一副“我是老同志、我顾全大局”的沉稳表情。
他是汉东官场出了名的“太极宗师”,最擅长的就是推、拖、绕。
在吴春林倒台前,他和吴春林的关系一直不清不楚,虽然没查出什么大问题,但显然属于旧官僚体系的既得利益者。
此刻,他正端坐在主持位上,慢条斯理地抿着茶,眼神却时不时地飘向坐在他对面的祁同伟。
祁同伟依旧一身便装,腰背挺直,如同标枪一般钉在椅子上。
他的面前放着那个黑色的笔记本,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同志们呐,”孙昌平放下茶杯,长叹了一口气,语调沉痛,“汉重的情况,大家都了解了。惨啊!几万工人嗷嗷待哺,都要揭不开锅了。我这个分管副省长,心里急得像火烧一样,整宿整宿睡不着觉啊。”
他说着,目光却像把软刀子一样递向了祁同伟。
“可是,咱们省财政的情况大家也知道,钱伯钧那个败类留下的窟窿还没填上,实在是拿不出钱来兜底了。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赵瑞龙案追回来的那笔巨款。”
孙昌平顿了顿,提高了音量:“但是!这笔钱现在都在政法委的专案账户上冻结着!那是‘涉案资金’!按照法律程序,案子没结,这钱谁也不能动!工人们不理解啊,他们觉得是政府不作为,甚至是觉得……”
他故意停住了,眼神玩味地看着祁同伟,似乎在等祁同伟接话。
祁同伟神色不动,冷冷地吐出几个字:“觉得什么?”
“觉得是祁书记您太不近人情,只顾着办铁案,不顾老百姓死活。”孙昌平摊了摊手,一副“我也没办法”的无赖样,“现在外面谣言满天飞,说您祁同伟是‘酷吏’,为了政绩把企业的血都抽干了。这话很难听,但我作为老同志,不得不提醒您一句,众口铄金啊。”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
在座的各厅局负责人,有的低头看笔记,有的抬头看天花板,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插嘴。
这是一场赤裸裸的“逼宫”。
孙昌平这一手玩得太阴了。
他把“法律程序”当成了挡箭牌,把“民生疾苦”当成了冲锋号,直接把数万工人的怒火引向了祁同伟。
如果祁同伟坚持原则不解冻资金,那就是“不顾民生”、“冷血酷吏”;如果祁同伟违反程序提前解冻,那就是“滥用职权”、“私设小金库”。
进退两难,左右不是人。
“孙副省长,”祁同伟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像是一潭深水,“涉案资金的冻结和解冻,有严格的法律程序。这是底线,也是红线。我祁同伟办案,从来不讲情面,只讲法律。”
“是是是,您讲法律,您原则性强。”孙昌平皮笑肉不笑地打断了他,“可老百姓不懂法啊!他们只知道没饭吃了!刚才信访局的同志传来消息,汉重集团那边已经聚集了三千多人,正准备往省政府这边游行呢!这大雪天的,要是出了人命,或者是发生了群体性事件,这个责任,谁来负?”
他猛地一拍桌子,图穷匕见:“祁书记,您是政法委书记,维稳是您的第一责任!现在局面马上就要失控了,您手里握着枪杆子,您看这事儿怎么办吧?”
旁边一位公安厅的副厅长犹豫了一下,小声建议道:“祁书记,要不……调特警总队过去?先把路封了,把人拦在厂区里?毕竟省政府是核心重地,不能被冲击啊。”
“对对对!”孙昌平立刻附和,“还是公安的同志有经验!乱世用重典嘛!这时候必须要有雷霆手段,把这股歪风邪气压下去!只要人过不来,咱们就能慢慢做工作嘛。”
祁同伟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他看着孙昌平那张看似焦急实则阴毒的脸,心中冷笑。
好一个连环套。
这不仅仅是推卸责任,这根本就是想把他祁同伟架在火上烤!
如果他真的调动特警去拦截、去镇压那些走投无路的工人,一旦发生冲突,流了血,那他祁同伟“人民英雄”的形象就会瞬间崩塌,彻底变成站在人民对立面的“刽子手”。
到时候,别说晋升副书记,能不能保住现在的位置都难说。
京城那些对他有看法的老同志,正愁找不到把柄呢!
“孙副省长,”祁同伟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几分,带着一股凛冽的寒意,“你这是让我把枪口对准咱们自己的工人?”
“哎哟,祁书记,您这话说的,什么叫枪口对准工人?这叫维护社会秩序!”孙昌平狡辩道,“难道您要眼睁睁看着省政府被围攻?那可是严重的政治事件!”
“汉重集团的工人,是被赵家坑害的受害者!是我们的阶级兄弟!”祁同伟霍然起身,目光如电,直刺孙昌平,“他们要吃饭,要生存,这是天经地义的权利!他们不是暴徒,不需要维稳!他们需要的是解决问题!”
“解决问题?怎么解决?没钱怎么解决?”孙昌平也撕破了脸,冷哼道,“祁书记,您别站着说话不腰疼。您要是能变出钱来,我孙昌平给您磕头都行!变不出来,那就得靠您手里的‘刀把子’去稳住局面!这是您的职责!”
“钱,我有。”祁同伟冷冷地说道。
孙昌平一愣:“您……您愿意解冻涉案资金?那可是违反程序的……”
“我不动涉案资金。”祁同伟拿起桌上的笔记本,“汉重集团之所以发不出工资,除了赵瑞龙的掠夺,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集团内部长期存在的‘跑冒滴漏’和不合理的管理成本。以及……”
他翻开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这几天“天网”系统分析出的数据。
“以及省国资委和工业厅某些干部,在汉重集团挂职期间,领取的巨额‘顾问费’、‘车马费’,还有那些虽然没进赵瑞龙腰包,但被以各种名目挥霍掉的公款!”
祁同伟的目光扫过在座的几个厅局长,那是孙昌平的嫡系。
那几个人顿时脸色煞白,如坐针毡。
“祁书记,您这是什么意思?咱们现在讨论的是维稳,您怎么又要搞清算?”孙昌平有些慌了。
“这不叫清算,这叫‘找钱’。”祁同伟合上笔记本,“特警,我一个都不会调。防暴队,我也不会用。汉重的工人,我去见。汉重的问题,我去解决。”
“你去?”孙昌平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祁同伟,你疯了?那是几千号红了眼的工人!你一个人去?万一出点什么事,谁负责?”
“我负责。”祁同伟整理了一下衣领,那身中山装让他看起来格外挺拔。“如果我解决不了,如果发生了流血事件,我祁同伟,引咎辞职!”
说完,他不再理会目瞪口呆的孙昌平和一众官员,转身大步走出了会议室。
走廊里,寒风穿堂而过。
一直在门外候着的石磊和林峰立刻迎了上来。
“祁书记,特警总队已经集结完毕,随时可以出发!”石磊神情紧张,手按在腰间的枪套上。
“解散。”祁同伟淡淡地命令道。
“什么?”石磊以为自己听错了,“解散?可是那边……”
“我说解散!让所有特警脱下装备,回营房休息!一个都不许去!”祁同伟的声音严厉起来。
他看向林峰和随后赶来的李莎莎。
“林峰,莎莎,带上‘天网’的便携终端,还有那两台大功率的户外投影仪。”
“我们去汉重。”
“祁书记,就我们几个?”李莎莎有些担忧,“那边可是有几千人啊……”
祁同伟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栋巍峨的省政府大楼,又看向窗外漫天飞舞的大雪。
“几千人怎么了?那是几千个被生活逼到绝路的老百姓。”
“对付敌人,我们要用枪,要用刀。但对付老百姓……”祁同伟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指了指林峰手中的电脑。“我们要用这里,还有真相。”
“走!去听听那里的哀鸣,去把这团烂摊子,收拾干净!”
黑色的奥迪车冲入风雪,向着那个即将沸腾的火山口,义无反顾地驶去。
身后,是孙昌平等人或嘲讽、或惊恐、或等着看好戏的目光。
这是一场豪赌。
赌注不仅仅是祁同伟的乌纱帽,更是汉东新政权的民心向背。
雪,越下越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