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了,大雪不停地下了七天七夜。
柳溪镇银装素裹,河面结冰,柳枝挂霜。
裘亿豪站在“亿豪肉联”总部前,望着那块鎏金招牌,久久不语。风卷起他单薄的棉衣,露出瘦骨嶙峋的肩胛。他已三个月未进荤腥,每日只食糙米、青菜、豆腐,脸色蜡黄,却眼神清亮。
前日,儿子裘小强咳血昏迷,ct显示癌细胞已侵入纵隔大血管;妻子张美玲肾衰竭,需每周三次透析,却因肿瘤压迫,无法建立通路。医生摇头:“准备后事吧。”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
钱,救不了命;
仪式,抵不了罪;
唯有彻底放下,方有一线生机。
他召来律师,签署三份文件。
第一份:解散“亿豪肉联”,资产清算。冷库、货车、商标、应收账款,全部拍卖。买家是省城一家国企,出价一点八亿。他未还价,只道:“速办。”
第二份:捐建“慈生动物庇护所”。选址在镇西废弃砖窑,占地二十亩。建草棚三十间,设泥塘、水槽、遮阳棚,专收待宰猪牛。聘兽医一名,护工三人,确保它们终老。合同注明:“不得屠宰、不得转卖、不得用于实验。”
第三份:设立“屠户转业基金”。本金五千万,委托慈善总会管理。凡本镇及周边县市屠户、贩猪户、劁猪匠,凭从业证明可申请创业贷款,最高五十万,免息三年。首批资助十二人:开菜店的、跑快递的、种菌菇的、做豆腐的……皆与“杀”字绝缘。
最后一份,留给妻儿。
现金三千万,存入信托,条件严苛:“若你们康复,须终身茹素,不得再沾荤腥;若违约,资金自动转入庇护所。”
签完字,他回到别墅,将奔驰钥匙、房产证、银行卡、名表、金饰,尽数封箱,交予律师。只带三物离开:父亲留下的铁钩、一本《地藏经》、一件粗布棉袄。
他住进庇护所旁茅屋。
茅屋三间,土墙茅顶,无电无网,仅一灶一床一桌。每日天未亮,他便起身。先扫圈——猪圈泥泞,粪尿混杂,他持竹帚,一帚一帚清扫,倒入沼气池。再喂猪——玉米、豆粕、青菜,亲手搅拌,倒入食槽。猪群围拢,哼哼唧唧,拱他裤脚,如见故人。
午后,他挑水劈柴。井水刺骨,冻裂手指;柴斧沉重,震得左臂麻木。但他不辍。
申时,准时饮水一碗——陈半仙所嘱,金生水,润肾养肝。
黄昏,诵《地藏经》,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晰:“阎浮众生,举心动念,无非是罪……”
他不再求病愈,只求心安。
某夜,大雪纷飞。
他蜷在草席上,寒气透骨。忽然入梦。
梦中,他站在一片无边血原。
四周白骨如山,皆是猪首人身,披破围裙,手持铁钩。它们不嚎不咬,只静静围着他,眼中流泪。泪如血,滴落地面,化作红莲。
中央,一头老母猪缓步而出。
它腹大如鼓,乳头垂地,眼神浑浊却平静。开口时,声音如妇人夜泣:“你终于来了。”
裘亿豪跪地,泣不成声:“我来赎罪。”
老母猪摇头:“我们不要你命,只求——不再有后来者。”
“后来者?”
“世人贪口腹之欲,屠夫贪钱财之利,皆以我等为物。你若真悔,便断此链。让后来者知:猪,亦是命。”
言毕,万猪齐跪,叩首三下,化作白烟消散。
裘亿豪惊醒,窗外雪光映照,茅屋如银。
他泪流满面,披衣而出,跪在雪地里,磕头至天明。额头触雪,融出一个小坑,如莲。
自那日起,他添一新事:每日黄昏,立于庇护所门口,向路人宣讲。
“猪怀胎十月,与人同数;临死哀嚎,声如妇哭。食其肉,如食亲子;贩其命,如贩人魂。”
起初无人听,后有孩童驻足,再有老人叹息。一月后,竟有屠户携刀而来,当众折断,加入转业基金。
奇迹,悄然发生。
三个月后,裘小强复查。
ct显示:右肺占位钙化,边缘清晰,无新发病灶。肿瘤标志物降至正常。医生惊愕:“临床罕见!或与免疫系统突变有关。”
张美玲亦有转机。
肿瘤停止生长,压迫减轻,成功建立透析通路。病理活检:“肉瘤细胞大量坏死,似被自身免疫清除。”
裘亿豪自身,脑梗后遗症竟大缓。
左腿可微动,言语渐清,能拄拐行走三里。医生不解,只道:“心态改变,免疫力提升。”
但他知道,这只是业力减轻了。
那日,他站在庇护所泥塘边,看一头老母猪带小猪嬉戏。
阳光洒落,猪影投地,竟与人影无异。他忽然想起幼时,爷爷饿死那年,也是这般冬日。爷爷临终前,盯着锅里最后半碗粥,眼神空洞,如待宰之猪。
原来,命与命之间,从未有贵贱。
这年清明,
裘亿豪带儿子回乡祭祖。
新坟在百里外龙脉宝地,青松环绕,溪水潺潺。他焚香,叩首,低声祷告:“列祖列宗,裘家不再杀生。此生余年,以赎前罪。”
归途,路过镇东头。
那里,曾是旧屠宰场。血水渗地,怨气冲天。如今,已改建为素食餐厅,白墙青瓦,门前种竹。招牌墨书八字:“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餐厅内,人声鼎沸。
一群白领围坐,举杯畅饮。桌上摆满“素猪蹄”、“仿烤乳猪”、“素东坡肉”、“植物叉烧”。他们大快朵颐,笑语喧哗:“这素肉,比真肉还香!但就是缺肉味。”
人去,素肉被弃满桌。
裘小强问:“爸,我们真是因杀猪遭报应吗?”
裘亿豪沉默良久,指向玻璃窗。
窗内,一人正夹起一块“素乳猪”,蘸酱入口,满脸满足。那“乳猪”做得极真——粉嫩、蜷曲、蹄甲清晰,如初生婴孩。
他说:“孩子,我们不是因杀猪遭报应……是因——忘了猪也是命。”
“世人吃肉,不觉其苦;我们贩肉,不觉其罪。皆因‘有为之心太重’——重利,轻命。”
“今日我赎罪,不是怕报应,是终于看清——那被烫水褪毛的猪,眼神,像极了当年饿死的爷爷。”
柳絮纷飞。庇护所方向,一头老母猪正带着六只小猪在草地上奔跑。它们嬉戏、打滚、拱泥,无忧无虑。
阳光穿过云层,洒在它们身上。
影子投在地上,拉长、变形,竟与人类无异。
裘小强怔怔望着,忽然问:“爸,若猪有灵,可会原谅我们?”
裘亿豪不答,只从怀中取出那柄铁钩——
钩尖已锈,麻绳朽烂。他轻轻放在餐厅门口石阶上,转身离去。
铁钩在雨中静卧,如一枚弃誓。
而窗内,笑声依旧。
无人注意,那“素乳猪”的盘底,印着一行小字:“本品原料,源自有机大豆。粮食有灵,不要浪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