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五点半,市纪委的会议室里依旧灯火通明。
那座由档案箱堆砌而成的小山已经被夷为平地,取而代之的,是散落各处的、被翻阅了无数遍的文件。空气中,疲惫与亢奋交织成一种奇特的气味。
李浩的电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会议室里激起了剧烈的涟漪。
他的声音通过免提喇叭传出来,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近乎荒诞的颤抖。
“书记……我……我好像找到宏远建筑公司了。”
石磊正端着一杯浓茶,闻言动作一顿:“找到了?在哪儿?什么情况?”
电话那头,李浩似乎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用一种梦呓般的语调说道:“它在……它在卖冰棍和方便面。”
会议室里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卖冰棍和方便面?
几个年轻的调查员面面相觑,脸上的表情精彩至极,像是听到了一个来自外太空的冷笑话。
石磊一口浓茶呛在喉咙里,咳得满脸通红。他一把抢过电话,对着话筒吼道:“李浩!你他妈的说什么胡话呢!说清楚!”
“是真的,石主任!”李浩的声音拔高了八度,充满了急于辩解的委屈,“那个注册地址,幸福里小区3栋2单元401,住着一户姓王的人家,在那儿住了二十年了!人家说,这栋楼里从来就没有过什么公司,更没一个叫耿鸿霞的人!”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哭腔:“楼下拐角倒是有个叫‘宏远’的……是个小卖部!老板叫王宏远!人家王阿姨还问我,是不是给小卖部送快递送错了!”
当“宏远小卖部”这五个字从喇叭里清晰地传出来时,会议室里,一个刚喝了口水的年轻调查员“噗”的一声,将满口水喷了出去,溅了对面同事一脸。
再也无人能绷住。
压抑了许久的紧张和疲惫,在这一刻,被这极致的荒诞彻底引爆。一阵压抑不住的、此起彼伏的笑声在会议室里响起。有人笑得拍桌子,有人笑得捂住了肚子,眼泪都流了出来。
一个承揽了江城大学数十亿工程的建筑巨头,其“总部”竟是一个开了十几年的社区小卖部。
这已经不是胆大包天了,这是把所有人的智商,按在地上,用最粗暴的方式,反复摩擦。
林渊没有笑。
他只是静静地听着,那张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但如果有人能看到他的内心,会发现那里正掀起一场远比海啸更汹涌的风暴。
他预想过温鸿图的罪恶,却没预想过这罪恶竟是以如此滑稽、如此轻蔑的方式呈现的。
这背后,是何等的傲慢?是何等的有恃无恐?
就在这时,周源和孙鹏也几乎同时打来了电话,他们的发现,为这幅荒诞的画卷,添上了最后两笔,也是最关键的注脚。
周源的声音冷静而笃定:“书记,工商局的存根找到了。上面的公章,有问题。我用高倍放大镜看过,印泥的浸染形态和纸张的纤维反应,完全不符合十几年前的特征。这个章,是后面伪造的。”
孙鹏的汇报则更加直接:“书记,住建局当年的审批科长叫李卫国,七年前退休。他的儿子,李明,五年前从江城大学化学系博士毕业,现在是江城大学材料科学学院最年轻的副教授,也是温鸿图最器重的学生之一。”
一条条线索,一个个名字,如同一块块拼图,在林渊的脑海中迅速拼接。
一个弥天大谎的轮廓,清晰地浮现了出来。
十几年前,温鸿图利用学生父亲李卫国的职权,用一份伪造的工商档案,催生了“宏远建筑”这个幽灵。然后,他再通过这个幽灵,将江城大学的基建项目,源源不断地变成自己口袋里的金钱。而李卫国的儿子,则因此平步青云,成了学术新星。
这是一场完美的、横跨官场与学界的利益交换。
石磊听完所有汇报,已经笑不出来了。他脸上的肌肉因为愤怒而微微抽搐,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这帮畜生!”
“书记,可以收网了!”一个年轻的调查员激动地站了起来,“证据链已经完整了!只要把李卫国控制起来,就能撬开温鸿图的嘴!”
所有人的目光,都灼灼地看向林渊,等待着他下达总攻的命令。
林渊却没有说话。
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城市的霓虹在他眼中闪烁,却没有一丝温度。
他知道,事情绝没有那么简单。
温鸿图这只老狐狸,经营了十几年,他会没有预料到有东窗事发的一天吗?他会没有给自己留下后手吗?
就在这时,林渊的私人手机响了。
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他接起电话,里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是市电视台的记者苏晚晴。她的声音,没有了平时的戏谑与从容,而是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
“林书记,出事了。”
“什么事?”
“你看一下今天晚上的《江城晚报》副刊,或者,现在打开任何一个江城本地的新闻网站。”苏晚晴的声音压得很低,“温鸿图……他先动手了。”
林渊挂断电话,立刻让周源用电脑打开了江城最大的门户新闻网站。
下一秒,一条加粗、标红的头版标题,像一记重拳,狠狠地砸在了会议室里每一个人的瞳孔上——
《警惕权力之手伸向象牙塔——专访我市着名教育家、江城大学校长温鸿图教授》
文章的配图,是温鸿图的一张侧脸照。他站在江城大学古老的钟楼下,目光深邃地眺望着远方,神情悲悯而坚定,像一位正在守护圣城的殉道者。
石磊一把抢过鼠标,点开了那篇文章。
通篇文章,没有一个字提到林渊,也没有一个字提到市纪委。
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毒的软刀子,刀刀都指向他们的心脏。
文章以温鸿图忧心忡忡的口吻开篇:
“……我们正处在一个伟大的时代,但越是伟大的时代,越需要冷静的头脑和纯粹的精神。学术,是推动社会进步的灯塔,大学,是守护人类理性的最后一片净土。我们不能,也绝不允许,任何形式的行政权力,以任何借口,来粗暴地干涉学术的独立与自由……”
“……最近,社会上有一种不好的风气。一些年轻的干部,急于求成,渴望在短时间内做出所谓的‘政绩’。他们不了解科研的复杂,不尊重教育的规律,却热衷于用‘查案’的放大镜,来审视知识分子的工作。他们把正常的学术经费往来,解读为‘利益输送’;把必要的工程建设,污蔑为‘中饱私囊’。这种做法,不仅寒了我们这些一线教育工作者的心,更是对国家科教兴国战略的一种变相伤害……”
文章的笔锋一转,充满了痛心疾首的悲愤:
“……我温鸿图个人,受一点委屈,不算什么。我这一生,早已将自己奉献给了教育事业。但江城大学这块屹立百年的金字招牌,不能被玷污!我们几代人呕心沥血建立起来的学术声望,不能被几个不懂事的年轻人的鲁莽行为所摧毁!”
“我今天之所以愿意站出来说这些话,不是为了我自己。我是为了我身后那数万名师生,为了江城乃至全国千千万万的知识分子。我恳请社会各界,尤其是省市的领导们,能够关注到这种危险的苗头。我们必须扞卫学术的尊严,否则,当权力的斧斤,肆意修剪思想的枝桠时,我们失去的,将不仅仅是一两所大学,而是整个民族的未来!”
文章的最后,引用了一句名言作为结尾:我爱我师,但我更爱真理。
石磊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死死攥着鼠标,手背上青筋暴起,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
“无耻!卑鄙!颠倒黑白!”他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那双熬红的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会议室里,刚刚还洋溢着的欢声笑语,此刻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冰冷的愤怒。
那群年轻的调查员,一个个脸色煞白。他们从未想过,一个人,可以将罪恶,粉饰得如此冠冕堂皇,如此义正辞严。
温鸿图甚至都没有否认什么,他只是轻轻地一拨弄,就把纪委正常的调查行为,定性为“权力对学术的迫害”。他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为学术自由而战的悲情英雄,而林渊和他的团队,则瞬间变成了破坏科教事业、人人得而诛之的“酷吏”和“莽夫”。
“叮铃铃——”
会议室里的座机电话,尖锐地响了起来,打破了这死一般的沉寂。
一个年轻人下意识地接起电话,只听了三秒钟,脸色就变了。他捂住话筒,对林渊结结巴巴地说道:“书……书记,是……是市委宣传部的,问我们……是不是在对江城大学进行‘政治迫害式’调查……”
他的话音未落,另一部电话也响了起来。
紧接着,第三部,第四部……
一时间,会议室里电话铃声此起彼伏,像一场催命的交响乐。有来自市教育局的“问询”,有来自其他兄弟单位的“关心”,甚至还有几个相熟的媒体记者打来电话,旁敲侧击地打探消息。
温鸿图的这张牌,打得太狠了。
他不仅是在为自己辩护,他是在调动他经营多年的所有人脉和声望,向市纪委,向林渊,发起了一场全面的、立体的舆论绞杀!
林渊始终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电脑屏幕上,那篇辞藻华丽、杀人不见血的文章。文章下面的评论区,在短短半个小时内,已经盖起了上千楼。
“支持温校长!学术不容玷污!”
“早就听说新来的那个纪委副书记很年轻,果然是年少轻狂,想拿我们江大的牌子当垫脚石!”
“严查!必须严查这种为了政绩不择手段的官僚!”
“可悲啊,一个搞政治的,要去查一个搞学术的,滑天下之大稽!”
看着这些一边倒的评论,林渊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表情。
那不是愤怒,也不是沮丧,而是一种冰冷的、如同猎人看到猎物终于露出獠牙时的……笑意。
很好。
你终于不躲了。
你终于肯从你那用“声望”和“知识”堆砌起来的乌龟壳里,探出头来了。
他拿起桌上的报纸,正是那份《江城晚报》。他没有看那篇专访,而是将报纸仔细地、慢慢地对折,再对折,直到变成一个整齐的方块。
就在这时,他放在桌上的私人手机,再次震动了起来。
这一次,屏幕上跳动的,不再是陌生的号码。
而是三个,足以让整个江城市官场都为之震动的字。
——钱振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