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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扇》。
这三个字,如同一滴清水落入滚油,瞬间在望江楼前炸开了锅。
在场的文人墨客,无不搜肠刮肚,却从未听过这首诗,更未听过这个名字。桃花艳丽,扇子风雅,组合在一起,意象很美,可究竟是何等诗句,能配得上如此别致的名字?
朱由榔先是一愣,随即发出一声嗤笑。他认定了这是林渊故弄玄虚,哗众取宠。一个穷酸书生,能作出什么好诗?无非是想用个新奇的名字来博眼球罢了。
“《桃花扇》?哼,名字倒是不俗。”他抱着双臂,居高临下地看着林渊,脸上满是轻蔑,“本世子倒要洗耳恭听,你这扇子上,能开出什么花来!”
他身后的吴子谦和一众跟班也跟着起哄。
“别是雷声大,雨点小,最后就憋出个‘桃花朵朵开’吧?”
“哈哈哈,我看有可能!说不定是‘小扇子,摇啊摇’!”
污言秽语和哄笑声再次响起,企图将林渊刚刚营造出的气场冲散。然而,林渊恍若未闻。
他没有理会高台上的小丑,也没有看周围任何一个人。他的目光,始终凝在董小宛的身上。
那一刻,周遭所有的喧嚣仿佛都褪去了颜色,变成了无声的背景。在他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这个一袭素衣,眼神空寂的女子。
他知道,寻常的赞美之词,对她而言,与朱由榔那些人的污言秽语并无区别,都是一种亵渎。要打动她,要让她那颗已经沉入死水的心重新泛起涟漪,必须用灵魂去共鸣。
林渊缓缓合上手中的竹扇,那清脆的“啪”一声,不大,却像一道无形的命令,让所有的嘲讽和哄笑戛然而止。
他开口了,声音依旧清朗,却多了一丝历史的沧桑与悲悯。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这开篇的三句,并非格律严谨的诗,更像是带着咏叹调的念白。它没有描绘董小宛的容貌,没有提及任何风花雪月,却像三记重锤,不偏不倚,狠狠地砸在了所有人的心上。
起朱楼,宴宾客,楼塌了。
这说的是什么?
寻常百姓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这句子念出来,有种说不出的苍凉味道。
而孙致远那几位老先生,却是脸色剧变!他们浑浊的眼中,瞬间爆发出骇人的精光。他们听懂了!这看似平淡的二十一个字,写尽了一个王朝的兴衰,道尽了世事的无常!这是何等宏大的手笔!何等悲天悯人的情怀!
高台上的朱由猴,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听不懂其中的深意,但他能感觉到,这几句话里蕴含着一种他无法理解、却让他本能地感到恐惧的力量。什么楼塌了?太不吉利了!
而人群中的董小宛,身体猛地一颤。
别人或许只听出了兴衰更替,可她听到的,却是自己的命运!
媚香楼,不就是一座朱楼吗?她在那楼里,看尽了多少达官显贵、富商巨贾一掷千金,夜夜笙歌,那不就是“宴宾客”吗?而如今,她被逼至此,身陷绝境,与那“楼塌了”的凄凉,又有何异?
这三句话,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插进了她紧锁的心门。
林渊没有停顿,他的声音变得低沉,仿佛在讲述一个久远的故事,故事里有血,有泪,有爱,有恨。
“桃花扇底说兴亡,血染江南当画看。”
“南朝旧事随流水,只剩渔樵话当年。”
如果说前三句是巨锤,那这四句便是利剑!直刺人心!
“轰!”
孙致远再也坐不住了,他“霍”地一下站起身来,拐杖的末端重重地顿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死死地盯着林渊,嘴唇哆嗦着,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血染江南当画看……”他喃喃自语,仿佛看到了尸山血海,看到了江南的繁华在战火中化为灰烬。这哪里是写一个女人?这分明是在为一个时代写下谶语!
在场的其他读书人,此刻也全都变了脸色。他们终于明白,这个叫林渊的年轻人,根本不是在作一首简单的咏叹美人的艳词。他借“桃花扇”,说的是“兴亡”!他以“美人”,喻的是“江山”!
这是何等的胆魄!何等的气魄!
朱由榔的脸色已经由酱紫转为铁青。他就算再蠢,也听出了这诗里不祥的味道。什么兴亡,什么血染,这分明是在咒他,咒他爹,咒整个大明!
“反了!反了!你……”他指着林渊,气得浑身发抖,却一句话也骂不出来。因为他发现,周围那些他请来的“才子”,那些收了他银子的托儿,此刻全都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一个个面如土色,噤若寒蝉。
在这样一首石破天惊的诗句面前,他们方才那些“为奴为仆也心甘”的粗鄙之作,简直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连给人家提鞋都不配!
这是碾压!是降维打击!
二楼角落里,钱万三等几个商人,虽然不懂诗词格律,但他们听懂了“血染”二字。他们想起了自己被朱由榔巧取豪夺的家产,想起了那些被逼得家破人亡的同行,这不就是用他们的血,来画就朱由榔的富贵吗?一时间,他们攥紧的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而董小宛,已经完全呆住了。
她仿佛看到了一把素白的扇子,那是她自己的扇子。扇面上,溅上了点点鲜血,那血,是她的心头血。血迹晕开,没有变成丑陋的污痕,反而化作了一朵朵凄美艳丽的桃花。
这不正是她此刻的心境吗?宁可以死明志,用自己的鲜血,在这污浊的世间,画下最后一点清白与风骨。
这个男人,他怎么会……怎么会如此懂她?
她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被看穿了。那种被人理解,被人懂得的感觉,是如此陌生,却又如此温暖,让她那颗冰封的心,开始剧烈地融化。
林渊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温柔与惋惜,仿佛是对着一件即将破碎的稀世珍宝,发出的最后叹息。
“借着美人心头血,画成一枝桃花斜。”
“扇上桃花犹有恨,血痕一缕是红霞。”
他一边吟诵,一边缓缓打开了手中的竹扇。
那是一柄空无一物的白扇。
可是在所有人眼中,那扇面上,仿佛真的凭空出现了一枝傲然独立的桃花。那桃花不是粉的,也不是白的,而是带着血色的殷红,开得决绝,开得惨烈,美得令人心碎。
“扇上桃花犹有恨……”董小宛再也控制不住,一行清泪,从她那双死寂的眼眸中,毫无征兆地滑落。
这滴泪,像是在干涸的河床上,流下的第一股清泉。
她不是为自己的命运而哭,而是为那句“犹有恨”而哭。是啊,她有恨!她恨这世道不公,恨这权贵当道,恨自己命如浮萍,连保全清白都成了一种奢望!
她所有的不甘,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愤怒,都被这简简单单的五个字,淋漓尽致地道了出来。
林渊的诗,念完了。
望江楼前,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几片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喝彩,所有人都被这首诗的意境和其中蕴含的巨大悲情所震撼,沉浸其中,无法自拔。
高台之上,朱由榔那张脸,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那是一种混杂着嫉妒、愤怒、羞辱和恐惧的扭曲表情。他感觉自己不像是坐在铺着虎皮的太师椅上,而是光着身子,被钉在了耻辱柱上,供全城人参观。
他精心搭建的舞台,他费尽心思营造的氛围,他自以为是的“才子”人设,都被这短短的几句诗,摧枯拉朽般地,砸得粉碎。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体无完肤。
不知过了多久,人群中,一个白发苍苍的读书人,颤颤巍巍地对着林渊的方向,深深地作了一揖。
“此诗……当为我大明三百年第一!”
他这一拜,像是一个信号。
“啪!啪!啪!”
不知是谁,第一个开始鼓掌。紧接着,掌声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间席卷了整个望江楼前。那掌声,不是朱由榔花钱买来的虚假叫好,而是发自内心的、雷鸣般的喝彩!
孙致远在鼓掌,他身边的老翰林们在鼓掌,那些原先敢怒不敢言的读书人在鼓掌,就连那些听得半懂不懂的百姓,也被这气氛感染,用力地拍着手。
这掌声,是献给林渊的,更是抽在朱由榔脸上的耳光。
一下,又一下,响亮而清脆。
在这震耳欲聋的掌声中,董小宛抬起那张梨花带雨的脸,她的目光穿过攒动的人群,第一次,主动地、认真地、看向那个青衫男子。
她的眼中,不再是空洞和死寂,而是震惊,是感激,是共鸣,更有一种……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的光彩。
仿佛在无边的黑暗中,看到了一缕划破天际的,救赎的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