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陷的眼窝中,那精光闪烁的眸子里,瞬间充满了无尽的审视、警惕,以及一种刻骨铭心的恨意?
他盯着我,那干裂的嘴唇再次翕动,吃力的、却带着一种冰冷质询的语气,一字一顿地问道:
你是清廷鹰犬走狗?
剧痛啃噬着我的神经,冷汗混合着地上的冰水,让我止不住地微微颤抖。然而,求生的本能和眼前这匪夷所思的境遇,迫使我将绝大部分心神投入到这场突如其来的、性命攸关的对话之中。
脑中念头电闪。眼前这形同骷髅、却拥有恐怖实力和诡异存在感的老人,其喜怒哀乐早已脱离常规范畴。他想杀我,恐怕真的只需一个念头,甚至不需要动用那神出鬼没的分筋错骨手,光是这地底的绝境就足以让我自生自灭。他此刻的问话,是判断敌友的唯一标准,回答稍有不慎,立刻便是万劫不复。
清廷鹰犬走狗?他仇视清廷!这一点无比明确。
那么,我的身份便无需隐瞒,甚至应该强调与清廷的对立。
我强忍着肩肘处传来的阵阵抽痛,深吸一口带着泥腥味的湿冷空气,用尽量清晰的声音说道:我?我不但不是清廷鹰犬,恰恰相反。我还曾参加过义和团!
义和团三个字,在庚子年间曾震动神州,是民间反抗洋人、也间接冲击清廷腐朽统治的一股巨大力量。我认为这是一个足够分量的、表明立场的答案。
然而,那老人深陷眼窝中锐利的目光只是微微转动了一下,似乎在检索他干涸的记忆库。片刻后,他再次开口,沙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真实的困惑:
义和团?那是什么?
我猛地一怔,几乎忘了身上的疼痛。
他不知道义和团?
一个更加冰冷、更加匪夷所思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窜入我的脑海,让我瞬间如坠冰窟!
外面世界,洋人入侵,义和团起事,八国联军攻破京城,太后西逃这一系列惊天动地的大事,从酝酿到爆发,再到如今渐渐平息、余波未了,前后跨度也有好些年了!即便是隐居深山的老农,也多少会从过往商旅或逃难人口中听闻一二。
可眼前这人,他居然连义和团是什么都不知道?!
他在这个暗无天日、与世隔绝的地底,究竟呆了多久?!
难道他真的仅凭吐纳这地脉灵气,就存活了远超我想象的漫长岁月?这已经不是骇人听闻,这简直挑战了我对修行、对生命极限的所有认知!
我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试探着反问:前辈。您不知道义和团?那您可知如今是哪位皇帝在位?外面是何光景?
老人似乎对我的反问有些不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但也许是因为太久未与人言,或许是我非清廷鹰犬的身份让他杀意稍减,他还是回答了,语气却更加茫然:皇帝?顺治?外面怎么了?
这个年号如同一道惊雷,接连劈在我的心头!这是两百年前的皇帝了!
他对外界时间的认知,竟然停留在了顺治朝,甚至可能更早?!
我一时哑然,脑袋里一片混乱。这人到底是失忆了,还是真的被囚禁于此、不知寒暑地度过了漫长到可怕的光阴?如果是后者,那他的修为,他的执念,该是何等的深不可测?!
讲吧。老人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漠然,打断了我的震惊与思索,把清廷的事情,都给我讲讲。从头讲。
从头讲?我失声重复,几乎以为自己的耳朵因剧痛而出了问题。清朝自顺治入关至今,已历两百六十余年!这如何从头讲?
对,从头。老人的目光再次落回清龙劫的剑身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剑脊,语气平淡,却带着一股令人骨髓发寒的意味,从他们如何入关,如何坐稳这汉家江山,一件件,一桩桩,讲。不讲,他顿了顿,终于再次抬起那骷髅般的脸,深陷的眼窝直勾勾地盯着我,你现在,就要死。
那目光中的冰冷与认真,让我毫不怀疑他的话。对于一个被困地底不知多少岁月、心性早已非常人的存在来说,杀死一个偶然闯入的、或许能提供些许外界信息的陌生人,与捏死一只蚂蚁并无区别,甚至可能连蚂蚁都不如。
我没有选择。
好,我讲。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忍着全身散架般的疼痛,开始艰难地组织语言。好在自幼读书,后来行走江湖也听过不少评书野史,对清朝历程有个大致脉络。
这清廷,本称后金,起于关外白山黑水之间,原是明朝藩属。我尽量用简洁的语言,从努尔哈赤以七大恨起兵,讲到皇太极改国号为清,再讲到关键的甲申年,崇祯皇帝煤山自缢,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引清兵入山海关,多尔衮率八旗铁骑踏破中原。
讲到这里时,我瞥见那老人的手指,似乎微微收紧了一下,握住了清龙劫的剑柄。
我继续讲述顺治帝入主北京,清廷颁布剃发易服之令,所谓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激起江南士民激烈反抗,嘉定三屠、扬州十日这些惨烈往事,即便是两百多年后提起,仍觉血气扑面。
我注意到,当讲到清军屠城、镇压反抗时,老人那干枯的脸上,那深陷的眼窝中,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快意的神色,虽然一闪而逝,却被我捕捉到了。
接着是康熙朝,擒鳌拜、平三藩、收台湾、抗沙俄、征噶尔丹,开创所谓康熙盛世。我讲述时,语气难免带上一些后世评价的所谓文治武功。然而,当我提到康熙帝如何巩固疆域、稳定统治时,老人的鼻腔里似乎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哼,嘴角扯动了一下,那是一种毫不掩饰的厌恶与讥讽。但当我提及三藩之乱初期,吴三桂等人势如破竹,几乎要掀翻清廷半壁江山时,他的呼吸似乎略微急促了一瞬,眼神也专注了些。
雍正朝,我说了勤政、严苛、设立军机处加强集权,也提了民间流传的血滴子传说和篡位登基的种种疑案。老人对加强集权部分漠不关心,但对那些关于雍正得位不正、手段阴狠的野史传闻,似乎听得格外仔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