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沉,天光敛尽。
长街人声有过片刻宁息,待得酒楼茶肆门前灯笼次第亮起,市井喧嚷便又如潮水般漫了上来。
聚庆斋作为京都第二大酒楼,虽略逊食鼎楼一筹,可正值晚市,门前车马络绎不绝,跑堂的吆喝声与食客的谈笑声交织成片。
戚锦姝刚踏下马车,抬眼打量这灯火通明的酒楼,眉头便微微蹙起。
“怎么是聚庆斋?”
“这里的饭菜是不错,却终究比不得食鼎楼精致鲜美。”
“食鼎楼虽一座难求,可你如今是戚家妇,那里的雅间自是随你使用。”
明蕴扶着映荷的手缓步下车,裙裾轻曳间踏进酒楼门槛。鬓间步摇随着她的步履极有韵律地轻轻晃动。
“有的吃便知足罢。”
戚锦姝:“怎么没带允安?”
明蕴淡淡:“他爹还活着。”
戚锦姝:……
明蕴侧头,慢条斯理:“我也想和姝姐儿培养姑嫂情分。”
戚锦姝:……
有那么一瞬间,她恍惚觉着明蕴是要让她吃饱,送上断头台的。
“戚少夫人。”
柜台后拨着算盘的掌柜抬眼瞥见来人,忙搁下毛笔快步迎上前。
“你订的雅间在楼上。”
他躬身引路:“小的这就带诸位过去。”
霁一立在雅间廊下,目光倏地定在楼梯口那道熟悉的身影上。他当即转身叩响雕花木门。
雅间内,周理成正起身,朝戚清徽等人深深一揖。
“周某能有今日……”
才说了几个字。
“欸!”
徐既明扶着桌沿缓缓起身,苍白的脸上因咳嗽泛起薄红。
“不妥。”
徐既明本就和他熟络,语带戏谑:“你已是朝廷命官,我却仍是白身,当不起这一拜。”
“不必过谦,你不过缺少施展的契机罢了。”
“令瞻,你说呢。”
戚清徽执箸的手稳稳挑着鱼刺,连眼皮都未抬,只淡淡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谢斯南看看戚清徽身侧晃着腿的允安,又看看戚清徽,一阵怪异。
“我瞧着你比临越那小子还有当爹的架势,算起来我还是头回见你伺候人。”
戚清徽把鱼肉放到允安碗里:“那你得习惯。”
以后这样的场景,怕是只多不少。
谢斯南:……
谢斯南见徐既明那病殃殃弱不禁风的姿态,按着人坐下。
“你这病,何时能见好?明日我再请御医过府给你瞧瞧。”
徐既明摆手:“沉疴宿疾,岂是轻易能愈的?”
他拢了拢膝盖的薄毯。渐入寒冬,便格外畏寒。
“昔年在江南时,你命刘太医隔三月来诊脉,令瞻又时常送来人参燕窝。比起从前卧床不起的光景,如今已好上许多了。”
眼下已是极好。
谢斯南仔细端详他面容,见脸颊比往日丰润了些,这才舒展眉头。
然后,忍不住的和他低声咬耳朵。
“那狗东西怎么回事!出门还带个孩子,这不像是他的作风。”
周理成端起酒盏,走到戚清徽面前,执杯的姿势端正而郑重。
“戚世子,我敬你一杯。”
戚清徽执起手边的青玉酒盏,与他的酒杯轻轻相击,发出一声清越的脆响。
他仰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轻轻滚动。
他才缓缓出声。
“当年你挂冠而去时,就该明白这朝堂早已是虎狼巢穴,鬼魅横行。既重返仕途,便再没有回头路可走。”
周理成心下澄明。
正是因为他看得太透彻,才更觉步履维艰。
当初徐既明找上门时,他在淮北赈灾施粥。
周理成从不贪慕权位,踏上仕途也不过为替百姓谋一份安稳。
可这可这官场……尽是各派系倾轧算计,明枪暗箭间早将民生疾苦抛诸脑后,实在令人心寒。
于是,他却步了。
可淮北瓢泼大雨中,风声裹挟着灾民们绝望的哀泣,一声声敲在心头。
那一夜他胸中块垒难消,独坐至天明,眼前尽是京都的笙歌曼舞与淮北的饿殍遍野。
然而……
当晨光刺破黑暗,他终是整了整染着粥渍的衣冠,对着徐既明郑重颔首。
戚清徽挑鱼刺累了,给允安夹了根青菜。
允安看到绿油油的青菜,脸垮了一下,不过还是努力用筷子尝试去夹,塞到嘴里。
吧唧吧唧。
戚清徽:“此事,你不必太放在心上,我与金銮殿上那位较劲非头一遭。”
他和明蕴不一样。
明蕴喜欢别人欠人情,他不喜。
他嫌麻烦。
周理成感动!
听君一席话,心灵仿佛受到了洗涤。
“世子用心良苦!我悟了!世道越是践踏微末性命,越需要清白脊梁作中流砥柱。待朝堂多几个不肯同流合污的,自然能涤荡乾坤!”
他再次朝着戚清徽深深作揖,眼底已燃起烈火:“世子大义,请受我一拜!”
戚清徽:……
他没那么圣贤大义。
世人总说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可戚清徽偏要反其道而行。
既然圣上处处想要拿捏戚家,那他就非要在这朝堂上立起自己的旗。
什么忠君爱国,不过是场权力的博弈。
若真让龙椅上那位事事顺心,只怕明日荣国公府的门匾就要被御林军踏碎。
可周理成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愈发发自肺腑,恨不得割袍立誓:“世子放心,我此生定当为社稷民生鞠躬尽瘁!纵使马革裹尸,也绝不辜负世子今日知遇之恩!”
戚清徽:……
就你这样的,没势力护着,是死的的最快的。
这时,霁一躬身入内,檐下风铃恰响起清脆撞击声。
“爷。”
戚清徽抬眼:“何事禀报?”
霁一恭敬道:“属下方才瞧见夫人也在聚庆楼用膳。”
总算是来了。
戚清徽缓缓起身。
“既如此,诸位先用,我先去见见夫人。”
谢斯南生平最爱看戚清徽的热闹。
“呦,这成了亲到底不一样。”
戚清徽冷淡的瞥他一眼。
“明日参你。”
谢斯南:……
你有几天不参我啊!
一旁的周理成被点醒:“戚世子。”
他询问:“虽知有些冒昧,可货船的事,一直没能当面答谢世子夫人,可否容我随您同往拜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