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青峰镇回来,我的心情尚未平复,政府办主任李大海就抱着一大摞牛皮纸档案袋,面色凝重地走进了我的办公室。
“林县长,这是信访办转过来的,最近一段时间积压的、比较重要的群众来信和来访记录。”李大海把那一摞几乎到他下巴的文件小心翼翼地放在我的办公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马书记之前交代过,一些涉及面广、比较敏感的信访件,要请您阅示。”
我看着那足有半米高的“文件山”,眉头紧紧皱了起来。这就是青云县民情民怨的“冰山一角”。
“这么多?都是近期没处理的?”我随手拿起最上面一个已经拆开的档案袋。
“呃……也不全是近期的。”李大海有些尴尬地搓着手,“有些是历史遗留问题,反复反映,一直没得到彻底解决,就……就积压下来了。信访办人手也紧,有些问题牵扯部门多,协调起来难度大,所以……”
所以就成了“积压件”。我明白他的意思。在基层,信访工作往往是最棘手、最吃力不讨好的,很多干部习惯于“拖”和“挡”,指望时间能淡化一切,或者当事人自己放弃。
我抽出第一份信件。标题是:《关于青云河下游李家村段河堤年久失修,威胁村民生命财产安全的紧急反映》。信纸已经泛黄,字迹是钢笔写的,很工整,但日期赫然是两年前!后面附着信访办的拟办意见:“转水利局阅处。”然后就没有下文了。水利局的回复很简单:“已收悉,将择机调研。”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第二份,是一个叫张大柱的村民,反映三年前县里修公路征地,补偿款至今未足额发放的问题。后面附着厚厚的材料,包括当时的征地公告、补偿标准、他家被征地的面积测算,以及无数次去镇里、县里反映情况的记录。信访办的批转意见转了国土局、镇政府,回复都是“正在协调”、“资金困难”,像踢皮球一样。
第三份,是县农机厂十几名下岗工人的联名信,反映厂子破产改制过程中,资产处置不透明,职工安置费标准过低,且迟迟不到位,要求清查。日期是半年前。
第四份,第五份……有反映村干部贪污腐败的,有反映学校乱收费的,有反映医疗报销难的,有反映法院判决执行不了的……
我一连看了十几份,越看心情越沉重,越看怒火越在胸中积聚。这些泛黄的信纸和焦急的文字,背后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一个个亟待解决的具体问题。它们像一颗颗埋在青云县肌体里的“钉子”,不仅刺痛着当事人,也在不断侵蚀着党和政府的公信力。
很多问题,其实并不复杂,也并非完全没有解决的可能。比如那个河堤的问题,哪怕暂时没钱彻底重修,组织村民投工投劳,用沙袋简单加固一下,也能起到应急作用。比如征地补偿款,哪怕县里财政再困难,分期支付,给村民一个明确的还款计划,也能缓解矛盾。
缺的,不是办法,是决心,是担当,是一心为民的责任心!
“砰!”我忍不住一拳砸在办公桌上,那摞信访件都晃了晃。李大海吓了一跳,紧张地看着我。
“这就是我们对待群众呼声的态度?!”我指着那堆文件,声音因为愤怒而有些发颤,“拖!拖!拖!拖到问题爆发,拖到群众心寒!拖到小事拖大,大事拖炸!”
李大海低着头,不敢说话。
我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光发火解决不了问题。
“李主任,”我沉声道,“你马上以县政府办公室的名义,起草一个通知。”
“您说。”李大海赶紧拿出笔记本。
“第一,成立青云县信访积案化解攻坚领导小组,我任组长,刘国栋同志任副组长,相关职能部门一把手为成员。”
“第二,对近三年来所有未彻底解决的信访积案,进行全面梳理建档,一案一策,明确责任单位、责任人和化解时限。”
“第三,建立县长信访接待日制度。从下个月起,每月15号,我亲自在信访办接待群众,面对面听取诉求(除非有极其重要的上级活动冲突)。”
“第四,将信访工作纳入各部门、各乡镇的年度绩效考核,对推诿扯皮、敷衍塞责,导致矛盾激化的,严肃追责问责!”
我一口气说了四条,条条都指向过去信访工作的沉疴痼疾。
李大海飞快地记录着,脸上露出惊讶和钦佩的神色。
“林县长,这……力度是不是太大了点?尤其是县长接待日,万一……万一到时候人太多,场面控制不住……”他有些担忧。
“怕群众?那我们还当什么干部?”我打断他,“群众来找我们,是信任我们!如果我们连面对他们的勇气都没有,还谈什么为人民服务?场面控制不住,那是因为我们平时工作没做到位!就这么发通知!”
“是!我马上办!”李大海不再犹豫。
他离开后,我重新坐下来,看着那堆积如山的信访件。它们不再仅仅是麻烦和负担,在我眼中,它们变成了我了解青云县真实县情的“富矿”,变成了检验新班子执政能力的“试金石”,更变成了我凝聚人心、重塑政府形象的“突破口”。
解决教师工资是救急,化解信访积案则是治本的重要一环。这两件事,一件关乎未来(教育),一件关乎当下(稳定),都必须抓好。
我拿起笔,在那份关于河堤问题的两年前的信访件上,郑重地批下一行字:
“群众安危,刻不容缓。请水利局限期三日内提出应急加固方案并组织实施,所需资金由县财政先行垫付。我一周后亲自去李家村查看。林致远。”
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声响。我知道,批下这一行字,意味着我要直面历史遗留问题的复杂泥潭,要触动可能存在的利益藩篱,要承担起本不属于我的前任们的责任。
但,这就是我的选择。
青云县这台生锈沉重、几乎停摆的机器,需要有人用力去推动,哪怕最初只能撬动一丝缝隙。而这些积压的信访件,就是我选择的第一个发力点。
夜更深了,办公室的灯光,依旧亮着。窗外的青云县,在夜色中沉默着,仿佛在等待一个能够穿透积弊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