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解决教师工资拖欠问题工作小组第一次会议,在我的办公室旁边的县政府小会议室召开。与会的有常务副县长刘国栋、财政局长孙前进、教育局长王斌、审计局长赵德明,以及政府办主任李大海做记录。
会议一开始,我就让孙前进先汇报财政局的“筹钱方案”。
孙前进扶了扶他那个油腻的眼镜,翻开一个厚厚的、边角都磨损了的笔记本,开始照本宣科。他语速很慢,带着一种长期与贫困打交道养成的、近乎麻木的腔调。
“林县长,刘县长,各位领导……根据县政府的要求,我们财政局对全县可用财力进行了再次梳理和测算……”他念着一连串枯燥的数字,“……截止目前,县本级财政金库账面可用资金为……八十二万七千三百五十一元六角四分。”
八十二万!这个数字像一块冰,砸在会议室并不宽敞的空间里。连负责记录的李大海都下意识地停顿了一下笔。
孙前进仿佛没有察觉到气氛的变化,继续念道:“……这其中包括了本月必须支付的县委、县政府、人大、政协等机关事业单位的基本办公经费和部分人员津贴,大约需要六十五万元。也就是说,真正可以动用的……不到十八万元。”
十八万!对于解决动辄数百万的教师工资拖欠,简直是杯水车薪。
“那么,预算外收入呢?‘小金库’清理情况怎么样?”我打断他,直接问道。
孙前进抬起头,脸上露出更加愁苦的表情:“林县长,预算外收入主要是些行政事业性收费,都是有规定用途的,比如养路费要用于公路养护,罚没收入要上缴……能动用的空间极小。至于‘小金库’……”他看了一眼审计局长赵德明。
赵德明是个瘦削严肃的中年人,他接过话头,语气平板地汇报:“林县长,我们审计局近期对部分单位进行了抽查。确实存在一些账外资金,但数额普遍不大,而且……情况比较复杂。有些是单位历年结余,有些是经营性收入,有些是向下属单位或企业收取的管理费、赞助费。如果要全面清理、集中使用,牵涉面很广,阻力会非常大,而且需要时间。”
他的话很委婉,但意思很清楚:各单位都把这点“私房钱”捂得紧紧的,想让他们吐出来,难如登天,而且会得罪几乎整个官僚体系。
“向上争取资金呢?教育口的专项补助?”我把目光投向王斌和孙前进。
王斌推了推眼镜,语气带着无奈:“林县长,我们教育局一直在跑市里、省里。但教育口的专项,比如危房改造、课桌椅更新、贫困生补助等等,都是专款专用,不能用于发放工资。而且,各地都在争,我们青云县基础差,报告递上去,往往石沉大海。”
孙前进补充道:“转移支付资金是按季度拨付的,下一笔要到下个月底。而且,那笔钱也要优先保障工资发放和基本运转,能挪用的余地很小。”
会议室里陷入了沉默。刘国栋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赵德明面无表情。王斌和李大海则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种混合着期待和无奈的情绪。
空气仿佛凝固了。孙前进汇报的,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近乎绝望的死局。账上没钱,预算外动不了,向上争取不到,远水不解近渴。所有的常规路径,似乎都被堵死了。
我靠在椅背上,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他们脸上写着四个字:无能为力。
这就是青云县的现实,一个“家徒四壁”的财政现实。它不仅仅体现在账面的数字上,更体现在这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和“习惯性思维”中。
“都说完了?”我平静地开口,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会议室里格外清晰。
所有人都抬起头看向我。
“孙局长,你告诉我,除了账上这十八万,除了等转移支付,除了动不了的那些钱,我们县里,还有没有哪怕一丁点,可能变现的、或者可以暂时借用的资产?比如,闲置的办公楼?废弃的厂房?甚至……县里持有的一些企业的股份?”我的目光紧紧盯着孙前进。
孙前进被我盯得有些发毛,努力地回忆着,额头上又冒汗了:“闲置资产……前几年企业改制,能卖的都卖了……办公楼……都是危房,卖不了几个钱,也没人买……企业股份……县里以前投资过几个厂子,后来都倒闭了,资不抵债……”
他几乎是在绞尽脑汁地搜索着“不可能”。
“有一个!”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常务副县长刘国栋突然开口了,他抬起头,眼神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县招待所后面,不是还有一块地吗?大概有二十亩,原来是计划建干部培训中心的,后来没钱就搁置了,荒了快十年了。”
“那块地?”孙前进愣了一下,随即摇头,“刘县长,那块地位置偏,又在山脚下,没人看得上。而且,那是划拨用地,性质是行政办公,要转变用途变现,手续麻烦得很,短时间内根本办不下来。”
“手续是死的,人是活的!”我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声音提高了几分,“没人看得上?那是因为我们没去找人看!手续麻烦?那就去跑,去协调!坐在办公室里等,天上会掉馅饼吗?”
我的突然发作,让所有人都震了一下。孙前进更是噤若寒蝉。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火气。光发火解决不了问题。
“同志们,”我放缓了语气,但目光依旧锐利,“我们今天坐在这里,不是来开诉苦大会的,是来打仗的!仗还没打,就先被困难吓倒了,那我们还开这个会干什么?直接告诉老师们,县里没钱,你们等着吧!这样行不行?”
没人回答。
“我知道难,很难!”我继续说道,“但再难,有老师们拖着家小等米下锅难吗?有孩子们眼巴巴等着老师上课难吗?财政是没钱,但我们有资源,有政策,更要有打破常规的勇气和智慧!”
我站起身,走到挂在墙上的青云县地图前,手指点在那块荒地的位置。
“孙局长,我给你一个星期时间,和国土局、建设局一起,拿出一个这块地的**初步处置方案**!评估它的市场价值,研究转变用途的可能性,寻找潜在的投资方!我要看到具体的路径和时间表!”
“王局长,你配合孙局长,以解决教师工资的紧迫性为由,起草一份向省市教育、财政部门申请**特殊困难补助**的报告,不要泛泛而谈,要数据翔实,情感真挚,突出稳定和民生!我亲自去跑!”
“赵局长,你的审计局,继续深入清理‘小金库’,但策略要变!不是一刀切地没收,而是摸清底数,动员各单位在自愿的基础上,**借支**一部分资金给县财政,用于应急,县财政承诺按期归还并支付略高于银行的利息!这是救急,不是充公!”
我一条条下达着指令,不再给他们陈述困难的机会,只要求结果和路径。
“刘县长,”我看向刘国栋,“这项工作,你具体协调督促。我们要多条腿走路,财政挖潜、资产盘活、向上争取、内部调剂,四管齐下!我不管过程多难,我要的是结果!一个月内,我必须看到第一批补发工资的资金到位!”
刘国栋迎着我目光,重重地点了点头:“好的,林县长,我全力落实!”
散会后,众人神色各异地离开了会议室。我知道,我给他们施加了巨大的压力,也打破了许多他们习以为常的“规矩”。这块荒地的处置,必然会触动某些人的神经;“小金库”的借支,更是虎口拔牙。
但我没有选择。在“家徒四壁”的困境中,我必须像个闯入者,去翻找每一个可能藏有粮食的角落,哪怕掀翻灶台,得罪人,也在所不惜。
财政的贫穷固然可怕,但更可怕的是思想和行动上的贫穷。我站在办公室窗前,看着楼下院子里那几棵在秋风中顽强挺立的老槐树。
青云县这家徒四壁的财政,需要用非常规的手段,才能点燃第一把火。而我,已经做好了充当这个“纵火者”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