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晨铭兑现承诺，带江谢爱潜入桃花林地下密室。
烛火照亮满墙叛军名册，他指向角落血书：当年奉命剿匪，却错杀良民。”
江谢爱指尖抚过血书，玉扳指突然共鸣，浮现出孩童惊恐面容。
她转身按住他颤抖的手：这山河的债，我们一起还。”
子时刚过，京城的喧嚣早已沉入深不见底的寂静。商号后院的角门无声滑开一道缝隙，两道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墨，悄然滑出。杨晨铭走在前头，玄色劲装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步履无声却带着一种猎豹般的紧绷。江谢爱紧随其后，素色衣袍在夜风中轻轻拂动，左手拇指的玉扳指在袖笼深处，传来一阵阵细微却持续的、如同心跳般的脉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神经末梢的隐痛。
江南的恶意并未因诱饵计划的抛出而消散，反而如同被惊扰的毒蛇，在黑暗中愈发躁动地吐着信子。玉扳指成了最灵敏的警报器，那冰冷的窥探感时强时弱，却始终如影随形。江谢爱强忍着不适，将全部心神集中在脚下的路和前方那个沉默的背影上。
杨晨铭没有带她走寻常路。他熟稔地穿过几条僻静的巷弄，避开巡夜更夫的梆子声，最终停在一处荒废已久的旧园后墙下。月光吝啬地洒落，勉强勾勒出断壁残垣的轮廓，野草疯长，在风中发出沙沙的呜咽，如同无数冤魂的低语。
“到了。”杨晨铭的声音低沉，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压抑。他抬手，指向那片在月光下呈现出奇异银白色的、如烟似雾的桃林，“入口，在林子深处。”
他率先拨开垂落的枝条，踏入那片被月光笼罩的银白世界。桃花早已谢尽，只剩下虬结的枝干在夜色中伸展，像无数扭曲的手臂。脚下是厚厚的、带着腐败气息的落叶，踩上去发出细微的碎裂声。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腥气，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陈旧的铁锈味，若有若无，却异常刺鼻。
江谢爱跟随着他，每一步都踏得极轻，玉扳指的脉动在这片寂静的林中变得愈发清晰，甚至带着一种……共鸣？仿佛这片土地本身，也隐藏着某种深沉的痛苦，正通过玉扳指，向她传递着无声的呐喊。
林子深处，有一棵格外粗壮的老桃树，树干上布满了深深的沟壑，如同老人饱经风霜的脸。杨晨铭走到树下，伸出手，在树干上一个不起眼的凹陷处用力按了下去。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声响，如同枯枝折断。老桃树旁几块看似普通的石板，竟无声地滑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黑黢黢的洞口。一股更加浓重的、混合着尘土、霉味和那若有若无的铁锈腥气的阴冷气息，猛地从洞口涌出，扑面而来。
“下去。”杨晨铭的声音在洞口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也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
江谢爱没有犹豫，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不安，率先弯腰钻了进去。洞口狭窄，石阶陡峭而湿滑，向下延伸，深不见底。杨晨铭紧随其后，洞口在他身后无声合拢，彻底隔绝了月光和外界的一切声响。
绝对的黑暗瞬间吞噬了两人。只有杨晨铭手中不知何时点燃的火折子，发出微弱而摇曳的光晕，勉强照亮脚下湿滑的石阶和两侧冰冷的石壁。火光跳跃，将两人的影子在狭窄的通道里拉扯得扭曲变形，如同鬼魅。
石阶似乎没有尽头，每一步都踏在未知的恐惧上。那股铁锈般的腥气越来越浓，几乎令人作呕。玉扳指在江谢爱指尖疯狂地跳动、灼烧，仿佛被这地底深处的某种力量强烈吸引，又像是在发出最尖锐的警告。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豁然开朗。
通道尽头，是一间不算宽敞的石室。石壁粗糙，未经打磨，显然是仓促开凿。火折子的光芒驱散了部分黑暗，照亮了石室中央一张简陋的石桌，以及……石壁上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东西。
那不是壁画，也不是装饰。
是名册。
一卷卷泛黄、甚至染着暗褐色污迹的卷轴，被粗大的铁钉死死钉在冰冷的石壁上。卷轴的边缘卷曲、破损，上面用墨汁书写的名字密密麻麻，有些已经模糊不清，有些却依旧清晰得刺眼。卷轴之间，还夹杂着一些粗糙的纸张，上面画着简陋的人像，标注着姓名、籍贯、甚至……处决日期。
空气仿佛凝固了。那股浓重的铁锈腥气，此刻有了名字——血腥气。陈旧、冰冷、深入骨髓。
杨晨铭走到石壁前，火折子的光映照着他紧绷的侧脸，线条如同刀削斧凿。他的目光扫过那些名册，眼神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每一下停顿，都像是在承受无形的鞭笞。
“这就是‘桃花林’的真相。”他的声音干涩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十年前，江南大旱，流民四起，匪患猖獗。朝廷震怒，下旨严剿。我，奉命领军。”
他顿了顿，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似乎在吞咽着什么极其苦涩的东西。
“我们追击一股号称‘义军’的流寇，一路至此。情报说，他们的老巢，就在这片桃林之下。”他抬起手，火折子的光指向石壁上最高处、污迹最重的一卷卷轴，“我们挖开了这里，找到了他们藏匿的粮草、兵器……还有这些。”
火光摇曳，照亮了那卷卷轴上几个刺目的朱批大字：“匪首余孽，格杀勿论！”
“我们根据名册，按图索骥，在周边村落……进行了清剿。”杨晨铭的声音陡然拔高，又迅速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颤抖，“我们抓人，审问，处决……直到后来，才发现……”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那些名册，背对着江谢爱，宽阔的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起伏着，仿佛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江谢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她没有出声，只是缓缓上前，目光越过杨晨铭颤抖的肩膀，落在他刚才指向的、石壁最角落的位置。
那里，没有卷轴，没有纸张。
只有一片暗沉、干涸、如同凝固血痂般的痕迹。在这片血迹的中心，歪歪扭扭地刻着几个字，笔画深深嵌入石壁，透着一股绝望到极致的怨毒：
“官匪一家！草菅人命！”
而在那行血字的下方，用一种更加潦草、几乎无法辨认的笔迹，刻着一个小小的名字：
“阿牛”
就在江谢爱的目光落在“阿牛”这个名字上的瞬间——
“嗡！”
她左手拇指的玉扳指，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灼热！那不再是脉动，而是如同熔岩在指间奔流！一股冰冷、尖锐、带着无边恐惧和怨恨的意念，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破了玉扳指的束缚，蛮横地撞入她的脑海！
眼前石室的景象瞬间扭曲、破碎！
取而代之的，是熊熊燃烧的火光！是凄厉绝望的哭喊！是刀剑入肉的闷响！是鲜血喷溅的滚烫！
一个模糊却无比惊恐的孩童面容，在火光与血色中骤然放大！那双眼睛，盛满了无法理解的恐惧和对死亡的绝望，死死地盯着她，仿佛穿透了时空的壁垒，在无声地控诉！
“啊——！”
江谢爱闷哼一声，踉跄着后退一步，右手下意识地捂住剧痛欲裂的额头，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那孩童惊恐的面容，那绝望的眼神，如同烙印般深深刻在她的意识里，挥之不去。
“怎么了？”杨晨铭猛地转身，一把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声音里充满了惊惶和关切。火折子的光照亮她惨白的脸和额角渗出的冷汗。
江谢爱喘息着，抬起头，目光越过他，再次落在石壁角落那片干涸的血迹和那个小小的名字“阿牛”上。玉扳指的灼热感稍稍平复，但那孩童惊恐的面容依旧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与石壁上的血字、名册上密密麻麻的名字，以及杨晨铭刚才那句“才发现……”后面未尽的话语，瞬间串联起来。
一个冰冷刺骨的真相，如同冰锥，狠狠刺入她的心脏。
“你……才发现什么？”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石室地面上。
杨晨铭扶着她的手臂猛地一僵！他看着她眼中那洞悉一切、带着痛苦和质问的光芒，看着她下意识捂住额头的动作，仿佛瞬间明白了什么。他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嘴唇剧烈地哆嗦着，眼中翻涌着深不见底的痛苦、愧疚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恐惧。
“才发现……”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那些‘义军’，根本不是匪寇……他们只是……饿疯了、走投无路的流民……而那些被我们按名册抓走、处决的……大部分……都是无辜的村民……”
“阿牛……”江谢爱低声念出那个名字，指尖无意识地抚过石壁上那干涸的血迹。玉扳指残留的冰冷怨念再次涌动，那孩童惊恐的面容在眼前一闪而过。
“是……是邻村一个放牛娃……才……才十二岁……”杨晨铭的声音彻底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剜他的心，“他……他只是想偷点军粮给饿昏的妹妹……就被……就被当成‘匪探’……抓了进来……”
他猛地低下头，双拳紧紧攥着，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身体因为巨大的痛苦和自责而剧烈地颤抖着。那背负了十年的沉重血债，终于在这一刻，被彻底撕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也暴露在江谢爱的面前。
“这就是你说的……沾了血腥的山河？”江谢爱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她看着眼前这个在黑暗中痛苦蜷缩、仿佛被无边的罪孽压垮的男人，看着他眼中那几乎将他吞噬的愧疚和绝望。
玉扳指的灼热感渐渐褪去，只留下指尖一片冰凉。那孩童惊恐的面容也慢慢淡去，但那份深入骨髓的冰冷和怨恨，却如同种子，悄然埋在了她的心底。她看着他，这个亲手点燃了这片桃花林下血色地狱的男人，这个被沉重的罪孽折磨了十年的男人。
愤怒？有。同情？也有。但更多的，是一种看清了残酷真相后的沉静，以及一种……决然。
她伸出手，没有去抚慰他颤抖的肩膀，也没有去擦拭他脸上可能存在的泪水。她的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稳稳地、坚定地，按在了他那只紧握成拳、指节发白、正在剧烈颤抖的手上。
她的掌心温热，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瞬间覆盖了他手心的冰冷和颤抖。
杨晨铭猛地一震，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撞进她那双沉静如深潭、却燃烧着某种决绝火焰的眼眸里。
“这山河的债，”江谢爱的声音清晰而稳定，在这间弥漫着血腥和罪孽的石室里，如同投入黑暗的火炬，“我们，一起还。”
石室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火折子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以及两人交叠的手掌下，那几乎要冲破石壁、回荡了十年的无声悲鸣。
杨晨铭看着她，眼中翻涌的痛苦和绝望，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瞬间被搅得天翻地覆。震惊、难以置信、一丝微弱的、几乎不敢奢望的希冀……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化作了更深沉、更复杂的凝重。他反手，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握住了她的手。那力道，带着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绝望和依赖，也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以命相托的承诺。
“好。”他只说出一个字，却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也仿佛立下了最沉重的誓言。
石壁上，那行血字“官匪一家！草菅人命！”在摇曳的火光下，如同狰狞的伤疤。角落里，“阿牛”的名字，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孩童的冤屈。而满墙的名册，则是一张张被历史尘埃掩埋的、无声的控诉状。
江谢爱握着杨晨铭的手，目光再次扫过这间血色的密室。玉扳指在指间残留着一丝微弱的凉意，仿佛在提醒她，那孩童的怨念并未消散，只是暂时沉寂。一个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爬上她的心头：
当年那份导致这场屠杀的“情报”，究竟出自何人之手？那真正的“匪首”，是否就藏在这满墙名册的某个角落，甚至……早已混入朝堂，安然无恙？
江南米价异常的线索，那股透过玉扳指传递而来的、冰冷的窥探恶意，是否与这十年前的血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她抬起眼，看向杨晨铭。他眼中的沉重和决绝，让她明白，他同样想到了更深层的黑暗。这桃花林下的血色聘礼，仅仅是一个开始。他们要面对的，是盘根错节、深不见底的阴谋，是沾染了无数无辜者鲜血的庞大黑手。
石室之外，京城的夜依旧深沉。而江南的风暴，在这地底血色真相被揭开之后，已然酝酿着更加汹涌的惊涛骇浪。那半片焦枯的桃花瓣，那枚能感知人心的玉扳指，以及这满墙的冤魂名册，都成了指向未知深渊的模糊路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