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望海城在潮湿的海雾与渐起的喧嚣中苏醒。李贤与云舒已悄然离开了馆驿,两人皆换上了寻常商贾的服饰。李贤是一身靛蓝色细棉布直裰,头戴同色方巾,腰间悬着一柄装饰性的、实则内藏精钢剑身的佩剑,气质儒雅中透着干练。云舒则是一套便于行动的灰褐色麻布衣裙,以一块素色头巾半掩面容,背负一个不起眼的布囊,内里是她从不离身的精悍短剑与几样必要器具。她步履轻盈,气息收敛,如同融入市井的滴水,唯有那双偶尔扫视四周的眼眸,锐利依旧。
两人混入港口区熙攘的人流。空气中弥漫着鱼腥、香料、汗水和货物尘埃混合的复杂气味。叫卖声、议价声、搬运工的号子声,以及各种口音的唐语、土语、乃至些许异域腔调,交织成一片沸腾的声浪。
李贤看似随意地浏览着两侧摊位上的货品,从色彩斑斓的珊瑚、圆润的珍珠,到堆积如山的椰干、香料,再到来自天枢城的精巧铁器、玻璃器皿。但他的注意力,更多地放在观察交易双方的神态与互动上。
在一处相对宽敞的布匹交易区,他们驻足旁观。一名大唐商人正与几位身上绘有海石族特有螺旋纹样的土人洽谈一批绸缎生意。那商人将每一匹绸缎都展开仔细查验,反复摩挲质地,对契约文书上的每一条款都逐字推敲,与土人代表的交谈也显得异常谨慎,甚至有些过分客气,仿佛生怕触怒对方。而那几个土人,虽然也在认真看货,但神态间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倨傲。
“这位客官,看看新到的苏杭锦缎?”旁边一个摊位,一个看似精明的中年唐商见李贤气度不凡,主动搭讪。
李贤顺势走过去,拿起一匹锦缎,状似无意地问道:“掌柜的,这望海城生意可好做?”
那商人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货是好卖,这儿的珍珠、香料,运回天枢或是大唐,都是抢手货。就是……唉,规矩有点难琢磨。”他叹了口气,“前些日子,‘广利号’王老板那事儿,您听说了吧?”
李贤心中一动,面上不动声色:“略有耳闻,似乎是和本地人有些误会?”
“误会?”商人撇撇嘴,声音更低了,“明明是对方无理扣货,结果官面上反倒说他们‘合理怀疑’!这以后,谁还敢放心大胆地跟他们做买卖?稍微有点磕碰,货就可能被扣下,说理都没地方说去!我们现在啊,宁可把契约写得啰嗦点,验货仔细点,价格吃点亏,也求个平安。”
另一处售卖铁器的摊主,在听到李贤旁敲侧击地问及铁器质量争议时,也面露无奈:“鉴定?找谁鉴定去?这地方,能说得上话的匠人不多,官署那边……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呗。”言语间,透露着对本地司法公正性的隐隐不信任。
这些零碎的见闻,如同拼图般,逐渐在李贤脑中勾勒出“广利号”案件判决后,在商贾群体中造成的负面影响——一种对交易安全感的普遍缺失,以及对司法能否公正维护他们权益的怀疑。
与此同时,云舒借着查看附近土人售卖的手工艺品,悄无声息地靠近了海石族聚居区的边缘。她倚在一个卖贝壳饰品的摊位前,看似挑选,实则凝神倾听着不远处几个年轻土人用土语的交谈。他们语调轻松,甚至带着几分得意。
“……还是长老们有办法,那些唐商,看着精明,还不是被拿捏……”
“就是,扣下货,他们就慌了,价格自然好谈……”
“以后跟他们交易,就得硬气点……”
虽然只听懂零星词汇,但结合神态语气,云舒已能推断出大概。她退回李贤身边,借着整理头巾的间隙,将听到的只言片语和观察到的神情,低语告知李贤。
两相对照,案情脉络愈发清晰。海石族或许并非恶意欺诈,但确实存在利用本地势力和司法对“习俗”的考量,来施加商业压力的倾向。而沈文清的判决,在程序和实体上均有瑕疵,客观上纵容甚至鼓励了这种行为,破坏了公平的交易环境。
“看来,需要和这位王船主当面谈谈了。”李贤目光微凝。
通过之前打听来的消息,他们很快在港口一处相对僻静的货栈找到了“广利号”船主王启年。他正指挥着伙计清点所剩无几的货物,面容憔悴,眉宇间积郁着愤懑与无奈。
起初,王启年对李贤二人的询问十分警惕,不愿多言。直到李贤隐晦地透露了巡察身份,并明确表示此行旨在核查司法不公之事,保证其人身安全不会因直言而受影响,王启年紧绷的神情才略微放松。
他屏退左右,将李贤和云舒引至货栈内间,未语先叹:“大人明鉴!小人那批货,绝无问题!铁器皆是闽地精工所出,绸缎尺寸分毫不差!海石族分明是见当时市面同类货物紧俏,想借故压价!小人不同意,他们便强行扣货!小人诉至官署,满以为沈判官能主持公道,谁知……谁知竟是如此结果!”他越说越激动,双手微微发颤,“扣下的货,价值数百银元不说,船期延误,信誉受损,这损失……小人真是有冤无处诉啊!”
李贤静静听着,偶尔插言询问细节,如当时验货的具体过程、是否有其他证人在场、是否提出过鉴定要求等。王启年一一回答,言之凿凿。
离开货栈,港口的风带着凉意吹拂在脸上。李贤与云舒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了然。微服查访,收获远超预期。不仅印证了卷宗上的疑点,更触摸到了这起案件背后,关乎华胥律法精神在边疆如何落地生根的深层矛盾。南溟洲的这第一桩案子,已不仅仅是复核一个判决那么简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