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一夜风雨洗礼后的大明宫,被初升的朝阳镀上了一层金边。琉璃瓦上水光潋滟,汉白玉栏杆洁净如新,庭院中的草木愈发青翠欲滴,仿佛昨夜那场骤雨将所有的污浊与压抑都暂时冲刷了下去。然而,这表面的清新与宁静,却无法渗透进宫殿深处那无形的心墙。
依照宫廷礼制,帝后若无特殊情况,会一同用早膳。今日,李治与武媚依旧在立政殿的偏殿内对坐而食。
殿内安静得只剩下银箸偶尔触碰瓷盘的细微声响。长长的食案上摆满了各式精致的早点,从清粥小菜到各色面点,一应俱全,却丝毫勾不起两人的食欲。侍立的宫人们垂手躬身,屏息静气,连大气都不敢喘,敏感地察觉到此地氛围比往日更加凝滞。
李治的脸色比昨日更显倦怠,眼下的乌青清晰可见,显然昨夜也未曾安眠。他小口喝着碗里的药膳粥,动作有些迟缓,目光低垂,似乎专注于眼前的食物,避免与对面的武媚有任何视线接触。
武媚则坐姿端庄,神情平静无波,甚至比往日更添了几分疏离的雍容。她细嚼慢咽,动作优雅得如同尺子量过,但若仔细观察,便能发现她握着银箸的指尖微微泛白,显示出其下隐藏的力道。
“皇后近来,似乎清减了些。” 李治终于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温和,却干涩得如同秋日的落叶,毫无暖意,“可是宫中事务过于繁冗?还需多注意凤体。”
武媚抬起眼帘,唇边漾开一抹恰到好处的、符合皇后身份的浅笑,但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劳陛下挂心。不过是夏日炎炎,胃口稍差罢了。倒是陛下,风疾易犯,昨日又劳神动气,更应好生静养才是。” 她的语气恭顺关切,言辞无可指摘,却像一层薄冰,隔绝了任何真实情感的交流。
李治握着汤匙的手微微一顿。她提到了“昨日劳神动气”,像是在关心,又像是在提醒他昨日的失态与决绝。
“嗯,” 李治含糊地应了一声,避开她的话锋,转而道,“今日天气倒好,雨过天青。朕已吩咐下去,午后去太液池边走走,疏散疏散筋骨。皇后若无事,亦可同往。”
这是一种示好,或者说,是一种试图修复关系的姿态。然而,在昨日那场尖锐的冲突之后,这样的邀请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武媚脸上的笑容依旧完美,她轻轻放下银箸,用丝帕拭了拭嘴角,动作舒缓而从容:“陛下好意,臣妾心领了。只是今日尚有几份关于今岁蚕桑与女红的奏报需要批复,恐不能陪陛下同游了。陛下独自散心,正好清静。”
她拒绝了。理由充分,姿态谦卑,却毫不犹豫地将他推拒于心门之外。
李治看着她那无懈可击的仪态,心中那点试图弥合的念头瞬间冷却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无形壁垒阻挡的烦躁与无力。他清楚地感受到,两人之间那道原本就已存在的裂痕,经过昨日一事,已骤然加深、加宽,变成了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她不再是他可以随意倾诉、甚至可以偶尔依赖的“媚娘”,而是那个心思深沉、权柄在握、与他共享江山却也相互提防的武皇后。
而他,也不再是她眼中那个可以全心信赖、偶尔流露出依赖的夫君,而是那个会突然翻脸、无情剪除她羽翼的帝王。
“既如此,皇后便忙吧。” 李治的声音淡了下去,重新拿起汤匙,搅动着碗中已微凉的粥,再无言语。
武媚也重新拿起银箸,目光落在眼前一碟晶莹剔透的水晶饺上,却仿佛透过它,看到了更远、更冰冷的未来。
早膳在一种比开始时更加沉闷、更加疏离的气氛中结束。两人之间,除了必要的、符合礼制的对话之外,再无其他。曾经那些或许存在的温情与默契,在此刻,已被权力的冰冷博弈和相互猜忌消磨得所剩无几。
李治起身离开时,武媚依礼送至殿门口。阳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射在光洁的地面上,近在咫尺,却泾渭分明,仿佛永远无法再交融。
裂痕已深,如同昨日那道划破夜空的闪电,虽已消失,却在那华丽的宫墙上,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而这裂痕之下的暗流,正在积蓄着更大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