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的朝会虽散,但权力的涟漪才刚刚开始扩散。
李治并未直接返回后宫,而是屏退大部分随从,只由两名心腹内侍搀扶着,缓缓踱步走向大明宫另一处新落成的殿阁——宣政殿。这里是皇帝日常处理政务、召见近臣之所,相较于紫宸殿的典礼性,更显务实与机密。
新殿宇的彩绘和油漆气味尚未完全散去,混合着龙涎香清冷的气息,萦绕在空旷而高大的殿内。阳光透过精致的窗棂,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李治挥退内侍,独自一人站在巨大的《坤舆万国全图》屏风前,目光却并未聚焦在那广袤的的山川海洋上。
他感到一阵熟悉的眩晕袭来,太阳穴突突直跳,风疾带来的沉重感如同无形的枷锁,再次束缚了他的四肢百骸。他扶住冰凉光滑的紫檀木御案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方才在朝会上强撑出的帝王威仪,此刻如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深入骨髓的疲惫与……一丝难以言喻的烦躁。
武媚在朝堂上对吐蕃事务的侃侃而谈,那些精准的情报、深远的谋划,如同一根根细刺,扎在他心头。她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共治者”,而非仅仅是“贤内助”。群臣,尤其是那些新晋官员,看向她的目光充满了敬畏,甚至超过了对他这个抱病天子的关注。
“朕,才是这大唐的天子!” 他在心中无声地呐喊,一股郁气在胸中翻涌。
可现实是,他的身体日渐衰颓,而她的精力与权柄却如日中天。迁都洛阳是她的主意,复建大明宫她也深度参与,甚至借此安插了不少人手。如今,连最核心的军国大事,她也几乎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干预。
“陛下,” 内侍省常侍王伏胜悄无声息地步入殿内,他是李治少数还能信任的旧人,“药煎好了,您该进药了。”
李治转过身,脸色在阴影中显得有些灰败。他接过温热的药碗,那浓黑粘稠的汁液散发着苦涩的气味。他仰头一饮而尽,眉头紧紧皱起。
“倭国那边,还有什么消息?” 李治将药碗递回,声音沙哑。
王伏胜低眉顺眼地回道:“回大家,据我们的人观察,倭国此次派往华胥的使团规格不低,由其国中颇有声望的僧旻带队。他们携带的国书内容不详,但态度极为恭顺。”
“恭顺?” 李治嗤笑一声,笑声中带着冷意,“对一群海外遗民恭顺?无非是见我大唐与吐蕃在西域纠缠,华胥又握有犀利海船,想左右逢源罢了!东方墨……他倒是好本事,能在海外折腾出这般局面。”
提到“东方墨”这个名字,李治的语气复杂难明。有忌惮,有愤怒,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昔日“暗影”力量超越并脱离掌控的挫败感。墨羽曾经是他暗中倚仗的利刃,如今却成了悬于海外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武媚杀女求权之事,他并非毫无察觉,东方墨的离去,与此事,与武媚的转变,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让他面对武媚时,内心深处总有一块无法触及的禁区。
“华胥那边,‘龙啸’军演之后,可有什么异动?”
“据报,华胥并无进一步扩张迹象,但其国内大兴格物之学,那‘蒸汽’之力,似乎已被广泛应用于船舶乃至工坊。其元首东方墨与副帅青鸾,行踪飘忽,武学据说已臻化境,常人难近其身。” 王伏胜小心翼翼地回答。
“化境……” 李治喃喃自语,他想起了多年前那个在终南山中俊逸青衣身影,以及那位毅然舍弃公主尊位追随而去的妹妹李明达(青鸾)。他们都已超脱了这红尘俗世的束缚,拥有了他这位九五之尊都无法想象的自由与力量。这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空虚。
“加强海防,严密监视一切来自海外的船只,尤其是可能与华胥有关的。” 李治下令,语气恢复了帝王的冷硬,“还有,皇后那边……关于西域和辽东的奏报,一律先呈送朕阅览。”
“是。” 王伏胜心头一凛,躬身应道。他明白,陛下这是在试图收紧本已部分旁落的权柄了。帝后之间那层温情脉脉的面纱,正在被权力与现实一点点撕开。
李治走到窗边,眺望着大明宫层层叠叠的殿宇楼阁,这片崭新的、象征着帝国无上荣耀的建筑群,却无法给他带来真正的安宁。他的江山,西有吐蕃虎视,东有华胥隐忧,内有皇后权柄日重,而他的身体……他抬手揉了揉依旧胀痛的额角,眼中闪过一丝深沉的忧虑与不甘。
这龙袍之下,是日渐沉重的病体与如履薄冰的权柄。这大明宫的阴影,不仅笼罩着殿堂,更深深投映在了他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