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票了!查票了!都醒醒!”
绿皮火车在夜色中隆隆前行,硬座车厢里弥漫着混杂的气味。乘警带着两名神情严肃的干警,挨个座位检查,手里拿着的,除了票夹,还有几张模糊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三个年轻的面孔。
灯光昏暗,人影幢幢。
南至清用胳膊肘轻轻捅了一下身边的赵卫东和周晓梅,三人交换视线后悄无声息地滑入座位下方狭窄的空间。灰尘和瓜子皮粘在脸上,混合着汗水,腻得难受。赵卫东的呼吸粗重,周晓梅死死咬着下唇,身体微微发抖。南至清则屏住呼吸,眼神在昏暗中锐利如鹰,紧盯着前方那一排排移动的腿脚和垂下的裤管。
干警的皮鞋停在他们的座位旁,手电光柱扫过座椅下方。南至清能感觉到周晓梅的颤抖加剧,他无声地伸出手,用力按住了她冰凉的脚踝。
“这几个人,见过没有?”一个低沉的声音问道。
座位上方的乘客嘟囔着:“没看见、没看见……别打扰我睡觉……”
手电光又扫了扫,最终移开。脚步声渐渐远去。
三人又在座位下蜷缩了许久,直到确认危险暂时解除,才如同蜕皮的蛇,艰难地爬了出来。脸上身上满是污渍,狼狈不堪。
“妈的,差点……”赵卫东喘着粗气,心有余悸。
南至清面无表情地整理着皱巴巴的衣服,目光扫过窗外飞速后退的、模糊的南方田野。“下一站就下,不能等了。”
周晓梅脸色苍白,声音颤抖:“至清,我们……我们真的能过去香港吗?”
“能。”南至清的回答简短而冰冷,没有任何安抚的意味,“只有过去,才有活路。留下只有死路。”
火车在一个小站缓缓停下,三人混在下车的人流中,迅速消失在潮湿闷热的南方夜色里。他们的目的地是蛇口的深圳湾,那片与香港元朗隔海相望的海域。
几天后,雨夜。
深圳湾笼罩在瓢泼大雨和浓重的黑暗里。海浪在风雨中显得更加汹涌,哗哗地拍打着泥泞的海岸。咸腥的海风裹挟着雨点,砸在人脸上生疼。
三人躲在礁石后面,冰冷的雨水瞬间浸透了全身。
“就是这里了。”南至清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望着对面那片在雨幕和黑暗中只能凭借零星灯火隐约勾勒出的轮廓,眼神里是孤注一掷的狂热,“游过去,就是香港!”
赵卫东看着漆黑翻滚的海面,咽了口唾沫:“水很急,还在涨潮。”
“等不及退潮了,巡逻的人很快就会发现咱们。”
周晓梅抱着双臂,牙齿打颤,恐惧地看着那片吞噬光线的海域:“我……我有点怕……”
“怕也得游!”南至清低吼道,“留下就是死!不想吃枪子儿就跟我走!”
他率先滑入冰冷的海水中,刺骨的寒意让他激灵一下。赵卫东紧随其后。周晓梅犹豫了一下,看着两个同伴已经下水,一咬牙,也跟了下去。
海水比想象中更冷,浪头也比在岸上看时更大。三人奋力向着对岸游去,身体很快就开始变得沉重。雨声、风声、海浪声混杂在一起,吞噬了一切其他的声音。
开始还好,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冰冷的体温消耗,加上涨潮的海水推力巨大,周晓梅的体力迅速流逝。她原本就不算强壮,内心的恐惧更是消耗着她的意志。
“我……我不行了……”在一个大浪打来之后,周晓梅呛了口水,手脚开始不听使唤地乱蹬,身体向下沉去,“…救……”
“晓梅!”赵卫东离她最近,听到她的呼救,立刻调头游了回来,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坚持住!快到了!”
“放开我……你……你自己走…卫东,对不起,要不是我连累你…”周晓梅意识已经开始模糊。
“晓梅,坚持住,马上就到了!”
南至清听到动静,回头看了一眼。闪电恰在此时撕裂夜幕,惨白的光芒瞬间照亮了海面,也照亮了赵卫东奋力拖拽周晓梅的艰难身影,以及周晓梅那写满绝望的苍白脸庞。
南至清的眼神闪过一丝情绪,有冷漠,有挣扎,但最终被求生的狠厉取代。他仅仅停顿了一瞬,便猛地回过头,更加拼命地挥动双臂,向着那片象征着“活路”的灯火轮廓游去,将身后的挣扎与呼救抛给了狂暴的大海。
“至清!帮……”赵卫东的呼喊被一个浪头拍碎。
他试图拖着周晓梅继续前行,但一个人的力量拖着另一个人,在如此恶劣的海况下,无异于自杀。又一个巨大的浪头打来,两人的身影,在浪花中剧烈地翻滚了几下,便彻底消失了踪迹,仿佛从未存在过。
只有海浪,依旧不知疲倦地咆哮着。
南至清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消失,他没有再回头,只是咬紧了牙关,近乎机械地划动着已经麻木的手臂,任由咸涩的海水和雨水混合着流进口中。闪电再次亮起,映出他前方依旧漫长而黑暗的海路,和他眼中那片死寂般的决绝。
几天后,清晨。
薄雾笼罩着深圳湾,风浪已经平息。一艘早起出海的小渔船上,老渔民和他的儿子正在收网。
“爸,你看那边,好像有个东西。”儿子指着不远处漂浮的一团黑影。
船靠近了,那是一个被海水泡得肿胀发白的男性尸体,随着波浪轻轻起伏。身上的衣服破烂不堪。
老渔民叹了口气,用船钩小心地将尸体勾近:“造孽啊,肯定又是偷渡香港被淹死的外地人。”
在尸体湿透的口袋里摸索了一下,掏出一个用塑料布紧紧包裹的小本子,打开,是一张浸水后字迹有些模糊的知青证。
“赵卫东?”他念出上面的名字,看着那张黑白照片上尚且稚嫩青涩的面孔,摇了摇头,“多年轻的小伙子啊,可惜啦,命不好哦。”
老渔民默默地将尸体拖上船,准备返航报案。深圳湾的海浪依旧不知疲倦地拍打着沙滩,带走了昨夜的故事,也等待着明天的潮汐。海面平静无波,仿佛昨夜那场惊涛巨浪,只是大海一个小小的哈欠。
与此同时,北方县城,公安局的气氛,跟这南方闷热潮湿的天气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