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化了。
华北平原的冬天,化雪时比下雪更冷。湿漉漉的泥地重新裸露出来,被车轮和人脚践踏得一片狼藉,肮脏不堪,像一块巨大的、被弄脏的裹尸布。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腥气和一种挥之不去的阴寒。
王家坳表面上的平静,也像这融雪一样,迅速消解,露出底下更尖锐、更不堪的现实。
王麦收和赵小满在祠堂偏房的事,不知怎么,就像顺着墙根溜过的风,传遍了整个村子。在农村,这种带着禁忌色彩的男女之事,永远是传播最快、也最能激发人们道德审判热情的猛料。
第一个炸开的是王老耿。
他是从“快嘴李婶”那里听来的,李婶添油加醋,把场景描绘得如同她亲眼所见,说两人“在祖宗眼皮子底下干那没脸没皮的事”,“把祠堂当成了窑子窝”。
王老耿当时正在院里劈柴,听到这话,手里的斧头“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差点砸到自己的脚。他的脸先是涨成猪肝色,继而变得惨白,浑身筛糠似的抖了起来。
“畜生!孽障!”他怒吼一声,像一头发狂的老牛,冲进屋里,一把揪住正在整理行李准备返京的王麦收的衣领,目眦欲裂,“你……你干的好事!王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唾沫星子带着浓重的旱烟味喷在麦收脸上。他瞬间明白了,心猛地沉了下去,像坠入了冰窟。他没有否认,也无法否认,那一刻祠堂偏房里的炽热与决绝,此刻变成了烧灼他自己的火焰。
“你……你非要跟那个不守妇道的赵小满搅和在一起!她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王老耿的声音嘶哑,带着痛心疾首的绝望,“在祠堂里啊!列祖列宗都看着呢!你这是大不孝!要天打雷劈的!”
麦收张了张嘴,想辩解,想说他们之间不是那么不堪,想说那是……那是真情。但在父亲那套根深蒂固的宗法伦理面前,任何关于“情”的解释都显得苍白无力。
“从今天起,你不准再见她!给我老老实实在家待着!等我给你定下婚事,赶紧把婚结了,收了你这混账心!”王老耿下了最后通牒,几乎是将麦收摔在了地上。
为了防止麦收“偷跑”,王老耿甚至收走了他的身份证和钱包,晚上睡觉时,直接把他的房门从外面锁上。王家大院,成了麦收华丽的囚笼。
与此同时,流言蜚语像看不见的霉菌,在村里每一个角落滋生、蔓延。矛头大多指向了赵小满。
“早就看出那丫头不是安分主儿,念了几天书,心就野了。”
“可不是,搞什么电商,抛头露面的,能有什么好?”
“勾引人家老耿家的儿子,还是在祠堂,啧啧,伤风败俗啊……”
这些话语,有时是明目张胆的指指点点,有时是压低了声音的窃窃私语,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在小满的背上、心上。她经营的“平原风物”直播间,开始涌入一些带着猥琐暗示和恶意辱骂的留言,订单量锐减。合作的村民也开始找各种借口推迟供货,眼神躲闪。
雪后初霁的阳光照在村小学的院子里,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暖意。赵小满站在办公室窗前,看着空荡荡的操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紧抿的嘴唇透露出她内心的倔强。她没有哭,也没有去找任何人辩解。她知道,在这种时候,任何辩解都是徒劳。
她只是默默地整理着直播设备,清理着库存,一个人对抗着整个村庄无形的围剿。
王麦收被囚禁在家中,度日如年。他试图绝食抗议,但母亲哭着求他,父亲冷着脸说“饿死算了,王家没你这种子孙”。他试图隔着窗户对外呼喊,回应他的只有邻居紧闭的门窗和更深的寂静。他感觉自己像被困在琥珀里的虫子,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
巨大的无力感和对赵小满的愧疚,日夜啃噬着他的心。在一次激烈的争吵后,他看着父亲那双浑浊而固执的眼睛,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席卷了他。他动摇了。
趁着父亲去镇上开会,母亲心软,他拿到了手机。他躲在柴房里,给赵小满发了一条长长的信息。信息里,有他的痛苦,有他的无奈,也有他怯懦的试探——他说,也许他们可以先“冷静一下”,也许他应该先“稳住”父亲,假装顺从,从长计议……
信息发出去后,石沉大海。
几个小时过去了,一天过去了。赵小满没有任何回复。
就在王老耿以为这场风波终于要以他期望的方式“离散”收场,开始重新张罗新的婚事时,王麦收在整理奶奶留下的、一个装着针头线脑的旧木匣子时,无意中在匣子底层,摸到了一个硬硬的、用油布包着的东西。
他鬼使神差地打开。
里面不是金银首饰,而是一封泛黄、脆弱的信。信上的字迹歪歪扭扭,是奶奶的口吻,写给一个陌生名字的男人。信里的内容,像一道闪电,劈开了王麦收混沌的脑海。
信上写道,年轻时,王老耿也曾爱上过一个邻村的地主家女儿,那时成分不好,族里坚决反对。王老耿也曾抗争过,甚至想过私奔。但最终,在老族长的以死相逼和“断绝关系、逐出族谱”的威胁下,他妥协了,娶了父母之命的、麦收的母亲。那个地主家女儿,后来远嫁他乡,再无音讯。
信的最后,奶奶用模糊的字迹写着:“……耿娃子跪在祠堂前哭了一夜,第二天,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儿啊,娘知道你心里苦,可这世上,有些坎,迈不过去……”
王麦收捏着那封信,手指颤抖,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又瞬间沸腾。
原来,父亲那看似坚不可摧的顽固,那视祠堂规矩为生命的执念,其根源,竟是他自己年轻时被强行“离散”的爱情和永远的遗憾!他用自己曾经遭受的压迫,变成了施加给下一代的、更沉重的枷锁!
这一刻,王麦收对父亲的恨意,奇异地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混合着怜悯、愤怒和决绝的复杂情绪。
他不能再重蹈父亲的覆辙。他不能让祠堂里那场用身体完成的、炽热的“盟誓”,最终也变成一封藏在匣子底、泛黄脆弱的、充满遗憾的信。
他猛地站起身,看向窗外。夕阳西下,将王家坳染成一片凄凉的橘红色。
离散,或许是一种暂时的状态。但有些东西,一旦在心里扎了根,就再难以真正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