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照片递到娘的面前，声音哽咽，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地涌了上来：“找到骸骨的时候……旁边，还有这个……”
娘的目光落在照片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她看着照片上那个年轻英俊的男人，看着那个依偎在他身边、笑容温柔羞涩的年轻自己，看着男人怀里那个胖嘟嘟的、懵懂无知的婴儿……那是她曾经拥有、又骤然失去的全部幸福，是她十几年午夜梦回时最清晰的痛楚，也是支撑她活到今天的、最虚幻又最执着的念想。
如今，这张照片，以这样一种残酷的方式，和她丈夫的遗骸一起，出现在她面前。
“呃……”
一声极其压抑的、仿佛从灵魂深处挤压出来的呜咽，从娘的喉咙里迸发出来。她整个人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软软地瘫倒下去，如果不是应雪死死扶着她，她已经跪倒在地。她伸出手，颤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想要去触碰那张照片，却又不敢，手指悬在半空，剧烈地抖动着。
下一秒，积蓄了十几年、被强行压抑的悲伤、委屈、绝望、思念……所有复杂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爆发！
“啊！！！铁嘴啊！！！”
一声撕心裂肺的、几乎不似人声的嚎哭，猛地从她胸腔里炸开！她猛地抢过那张照片，紧紧捂在胸口，整个人蜷缩起来，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痛哭。那哭声里有对丈夫早逝的悲痛，有对命运不公的控诉，有对漫长孤寂岁月的宣泄，也有对最后一丝幻想破灭的绝望。眼泪像决堤的河水，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她满是皱纹的脸庞和手中的照片。
她哭得浑身颤抖，上气不接下气，仿佛要把这十几年来所有没流过的眼泪，一次性流干。她时而嚎啕，时而呜咽，时而对着照片喃喃自语，时而捶打着自己的胸口。那悲伤是如此浓烈，如此具有感染力，让一旁的应雪也瞬间红了眼眶，泪水无声地滑落。她紧紧抱着几乎瘫软的娘，不停地用手拍着她的背，低声安慰着：“阿姨……阿姨……您别这样……您别太难过了……天牛还在呢……您还有天牛呢……”
我看着这一幕，心如刀绞。我多想告诉娘真相，告诉她爹不是死在荒山野岭，而是死在了神秘的阴山殿里，死因成谜。但我不能。那个世界太黑暗，太危险，知道得太多，对她只有害处。这个谎言，我必须继续下去，必须让它成为娘能够接受的“现实”。
我和应雪一起，轻声安慰、劝解了好久。我说爹走了这么多年，或许对他也是一种解脱，不用再受病痛或者别的苦了。我说我们活着的人要往前看，要好好活着，爹在天之灵才安心。我说我现在长大了，能赚钱了，以后会好好孝顺她，让她过上好日子……
娘的情绪在长时间的痛哭后，终于慢慢平复下来，从那种崩溃的状态，变成了无声的抽泣，然后是呆呆的、失神的状态。她一直紧紧攥着那张照片，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灵魂已经飘远。
过了不知道多久，可能只有几分钟，也可能有十几分钟，娘才像是突然从漫长的噩梦中惊醒，缓缓转过头，用红肿不堪、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我，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为什么……为什么之前不告诉我？”
我心里一紧，准备好的解释脱口而出：“娘，当时……当时我们找到的时候，手里根本没钱。你想想，给爹办后事，买棺材，找墓地，请人帮忙，哪一样不要钱？我当时连给你治伤的钱都是借的……告诉你，除了让你跟着难过、着急，一点用都没有。而且……而且我也怕你一下子承受不住，身体再垮了……所以，我就和猴子商量，先把爹的遗骨悄悄带回来，埋在这里。想着等以后我赚了钱，再风风光光地给爹办一场像样的葬礼，再告诉你。”
娘听着我的解释，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很久，似乎在分辨真假，又似乎在消化这个信息。最终，她缓缓地点了点头，脸上是一种混合了悲伤、疲惫和认命的复杂表情。她低声说：“好……好……你做得对。是娘没用……是娘没本事，让你这孩子……从小就扛这么多事。” 她的眼泪又流了下来，但已经不再是最初那种崩溃的哭嚎，而是无声的、沉重的泪水。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从地上挣扎着站起来。应雪赶紧扶稳她。娘看了看那个土坑里的白骨，又看了看手里的照片，眼神里闪过一丝决绝：“天牛，去……去屋里拿个干净点的布袋子来。把你爹……把你爹的骨头，好好装起来。”
“哎。” 我应了一声，连忙跑回屋里，找了一个干净的、米白色的编织袋。
回到树下，我小心翼翼地，一块一块，将爹的骸骨捡拾起来，放进袋子里。动作轻柔，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每捡起一块骨头，我心里都默念一句：爹，儿子不孝，现在才让你入土为安。那个半块青铜爵，我也一并放了进去。
装好之后，我又用铁锹把土坑重新填平，尽量弄得和周围一样，不留下明显痕迹。
娘一直静静地站在旁边看着，怀里紧紧抱着那个装着照片和回忆的塑料纸包。等我填平了土，她才慢慢走过来，从我手里接过那个装着骸骨的、沉甸甸的编织袋。她抱在怀里，像抱着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低下头，脸颊轻轻贴在上面，闭着眼睛，久久不语。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但眼神已经平静了许多，只是那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哀伤。她轻声说：“我……我先拿回屋里去。” 然后，便抱着袋子，脚步有些虚浮地，慢慢走回了堂屋，进了她那间卧室，轻轻关上了门。
我和应雪站在院子里，看着那扇关闭的房门，心里都像压了一块大石头，沉甸甸的，难受得说不出话。夕阳的余晖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院子里一片寂静，只有寒风偶尔吹过枯枝的呜咽声。
应雪走到我身边，轻轻挽住我的胳膊，把头靠在我肩膀上，声音很低，带着心疼：“天牛……其实，你也很难过吧？不用在我面前强撑着。想哭……就哭出来吧。没事的。”
我心里确实堵得慌，有对娘的心疼，有对“欺骗”娘的愧疚，也有对爹那不明不白死亡的愤懑和无奈。但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却流不出来。或许，经历了邙山那么多生死，我的心，已经比以前硬了一些，也更能藏事了。
应雪见我没反应，想了想，忽然松开我的胳膊，转过身，面对着面，然后伸出手，轻轻把我的头按向她的胸口，另一只手像安抚孩子一样，轻轻拍着我的背，用一种故作轻松、又带着温柔的语气说：“来来，借你个肩膀。想哭就哭，姐姐不笑话你。”
她这突如其来的、像大哥安慰小弟一样的动作和语气，把我从沉重的情绪里猛地拉了出来。我本来心里满是酸楚，被她这么一弄，那种悲伤的氛围瞬间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哭笑不得的荒谬感。
我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但知道眼下这场合实在不适合笑，只能拼命绷住脸，硬生生把那股笑意憋了回去，结果憋得表情有点扭曲。
娘在房间里待了很长时间。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来，屋里需要点灯的时候，她才打开门，慢慢走了出来。她的眼睛依然红肿，但脸上已经没有了泪痕，表情也恢复了平时的样子，只是眼神深处，多了一份挥之不去的落寞和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