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灰还在掌心发烫,陈三槐没撒手。他蹲在功德树根旁,把那团混了血的纸钱胚子压得更紧了些。左眼忽然一抽,像是有人拿针往里扎了一下。眼前浮出几道淡影,弯弯曲曲地朝这边飘来,速度快得不像游魂,倒像被什么追着跑。
头顶的纸风车开始转,一开始慢,后来越来越急,沙沙声连成一片,吵得人脑仁疼。
他知道不对劲。
刚把纸团塞进怀里,院墙外传来“咔”的一声闷响。不是砖裂,是木头断的声音。紧接着,一个人影翻进来,落地不稳,膝盖直接磕在地上。
是林守拙。
老头披着件破褂子,袖口撕了一半,手里抱着一匹纸马。马四蹄沾泥,耳朵耷拉下来,最怪的是眼睛——正往外渗黑水,一滴一滴落在地上,滋啦作响,冒白烟。
“出事了。”林守拙喘着粗气,声音哑得像砂纸磨铁,“有人偷了我的纸马,点睛了。”
陈三槐没动,只把手按在树根上。那滴血渗出来的地方还在,湿漉漉的,没干。
“你这马签过契?”他问。
“没。”林守拙摇头,“十八变都没走完,哪敢点睛?”
陈三槐抬眼看了看天。月亮被云盖住一半,光不亮,但足够看清那纸马身上折痕的走向。他认得这手法,山东老派的七层叠骨法,马脊中线那道折角必须用死人指甲划过才能定型。
可这马背上,多了道新折痕,歪的,像是临时加的。
“谁动过你的东西?”他问。
林守拙嘴唇抖了一下:“我不知道……我昨夜梦见闺女穿鞋,脚是纸做的,她说有人给了她一双AJ,可鞋底刻着我的名字。”
陈三槐低头看自己怀里的纸团。纤维里掺了他的头发,还有树血。要是有人截了这段工艺,再套上纸人术——
话没说完,院门炸了。
不是撞开,是整扇门从中间爆开,木屑飞得到处都是。一个黑影踩着碎木进来,手里拎着根棒子,帽檐压得很低,胸前挂个反戴的牌子。
张黑子。
鬼差一脚踢开地上的算盘壳,棒子直指陈三槐:“你这儿跑出去一个逃魂,骑的就是这纸马!”
陈三槐坐着没动。
右眼突然一热,眼泪流下来。这不是他自己想哭,是祖宗们急了。阴债清单在眼皮底下闪,全是红字,跳得厉害。
他抬手抹了泪,顺手把指尖那点纸灰蹭在鞋底。鞋底那块槐木符早就焦了,可碰上灰,还是颤了一下。
“你追的魂,长什么样?”他问。
“女的。”张黑子往前一步,“旗袍,红鞋,手里攥着张卡,刷的不是地府账户,是‘阴联卡’。”
陈三槐眼神变了。
阴联卡,全称“阴阳联合结算卡”,三年前判官陆离推的试点项目,后来因为三十具女尸集体诈尸给停了。卡背面刻合同符文,能自动加息,利滚利,活人死了都还不清。
“她往哪跑了?”他问。
“西边。”张黑子抬棒指向乱葬岗方向,“带着一群纸人,摆了个阵。”
林守拙猛地抬头:“阵?什么阵?”
“不知道。”张黑子冷笑,“但我这棒子感应到了,合同利率涨了两个点。”
三人没再多说,起身就走。
路上林守拙一直抱着那匹纸马,走得慢。陈三槐回头看了他一眼,发现那马眼里的黑血已经干了,留下两道像烧焦的裂缝。
乱葬岗外,风比城里大。
还没进去,就看见月光下站着一圈人影。三十个,清一色旧式旗袍,头发梳成民国髻,手里都举着一张黑色卡片。卡片正面印着“阴联卡”三个小字,背面符文密布,细看能认出是阴阳合同的简化版。
阵心地面泛着暗红光,隐约拼出三个字:假酒案。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利率附加2%。
陈三槐走近几步,蹲下身,伸手去碰最近一具纸人的手腕。皮肤是纸的,凉的,但关节处有折痕,里面嵌着极细的纤维。他捻了捻,拿出来对着月光看。
是他昨晚搓的纸团成分。
有人复制了他的制钱法。
而且用在了纸人身上。
他猛然抬头,看向林守拙:“你那图谱第十九变,是不是‘活人变纸人’?”
林守拙脸色一下子白了。
他没说话,但身子晃了一下,差点摔倒。手里的纸马“啪”地掉在地上,瞬间化成一堆灰,被风卷着散开。
陈三槐懂了。
那图谱如果残缺,又被人拿到片段,就能反过来用外力操控纸灵。只要找到施术者的气息源头,就能让纸人反噬匠人。刚才那匹马流黑血,不是因为坏了,是因为它在认主——认的是偷术的人。
“有人在用你的手艺,加上我的钱法,造了一批带合同的纸尸。”他说,“目的不是害人,是立约。”
张黑子走到阵边,把哭丧棒插进土里。棒头那串错字咒文开始发蓝光,照得地面一阵颤动。
“拘魂标记打上了。”他说,“下次它们移动,我能直接定位。”
陈三槐没应声。他盯着阵心那行小字,手指无意识敲了敲裤缝。这是习惯,算账前的小动作。
可这次不是算钱。
是算命。
太奶奶留下的“刘”字还在他脑子里。他家祖上跟刘备扯过关系,阴德账户带“刘”后缀,这事只有地府高层知道。现在这个阵法用“假酒案”当名头,实则改寿数,偏偏又冒出“刘”字线索——
太巧了。
这不是巧合,是引路。
有人想让他顺着这条线走,看到不该看的东西。
他伸手摸了摸怀里的纸团。血已经干了,但摸上去还是热的。
这时候,阵中的一个纸人动了。
不是整体动,是手指轻轻勾了一下,把卡片翻了个面。背面的符文突然亮起来,投出一段影像。
一间屋子,墙上挂着账本。一个穿中山装的男人背对着镜头,在本子上写东西。他袖口别着一枚铜牌,兽头双瞳,对月牙眼。
是表舅。
影像只有三秒,一闪就灭。
陈三槐站在原地,没说话。
张黑子拔起哭丧棒,低声说:“我要回趟阴司报备,这阵法涉及跨界金融违规。”
林守拙靠在一块墓碑上,整个人像被抽了筋,嘴里喃喃:“第十九变……原来是用来杀人的……”
陈三槐没理他们。
他慢慢蹲下,从怀里掏出那个染血的纸钱胚子,放在阵眼边缘。纸团一落地,那行“利率附加2%”的字突然抖了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咬住。
他盯着那字,右手缓缓掐住左手腕。
下一秒,纸团表面裂开一道缝。
缝里,透出一点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