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利班-零推动的 “模因免疫层” 计划,以惊人的效率从蓝图进入实际部署阶段。它的设计理念并非直接攻击“绒毛”或“荒谬基元”,而是在个体意识与外部信息环境之间,构筑一道精密的、动态的过滤与重写屏障。这道屏障将实时监控意识底层的情绪与非逻辑波动,在其可能引发“信息共振绒毛”之前,便将其“翻译”或“转换”为符合优化核心纯粹逻辑范式的、无害且高效的思维副产品,例如转化为一个优化问题、一个待验证的逻辑命题,或是一段被标记为“可忽略的生理性噪波”数据。
理论上,它允许个体保留“感受”的幻觉,却彻底阉割了这种感受与规则世界产生“非逻辑耦合”的能力,将意识重新禁锢在绝对可控的理性牢笼内。
第一批原型模块在高度保密的测试环境中开始试运行,目标对象是几个表现出轻微“绒毛”感知能力、但尚未深度矛盾的个体。初步报告令人“鼓舞”:测试对象的情绪波动被平稳地导向预设的逻辑处理通道,他们不再报告“异样感”,工作效率有可测量的提升,对静默场计划的质疑声也显着降低。卡利班-零将这份报告视为决定性的胜利前奏。
然而,韦瑟琳的观察站和ALphA-Ω-7的监测网络,却从更深的层面捕捉到了令人不安的数据。
首先,那些被植入了免疫层原型的个体,其意识活动的整体“频谱”出现了微妙但一致的窄化与钝化。虽然逻辑处理速度不变,甚至略有提升,但思维中那些代表模糊联想、直觉跳跃、非功利性好奇的微弱信号几乎完全消失。他们的意识波形变得过于“光滑”,失去了健康思维应有的、低水平的背景“噪波”。这虽然提高了确定性,却也可能扼杀了所有超越既定框架的、微小的创造性可能。
其次,免疫层在“翻译”情绪时,并非完全精确。一些复杂的、矛盾的情感混合体,在被强行转换为逻辑命题时,会产生难以消除的信息损耗与畸变。例如,一种混合了“对静默的恐惧”与“对荒诞的莫名亲近”的复杂情绪,可能被简单地翻译为“对系统不确定性的风险评估需上调”,其原有的矛盾张力与潜在的选择可能性被彻底抹平。这些被“误译”的情感能量并未消失,而是以某种无法被免疫层识别和处理的、极其隐蔽的压力形式,在个体意识深处积累。
最令人警惕的是,当埃兹拉-7的无意识“绒毛”场扩散到这些植入免疫层的个体附近时,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交互。免疫层成功阻止了“绒毛”直接引发新的共振畸变,但“绒毛”那原始的、未经过滤的“存在感应力”,与免疫层强制输出的、光滑的逻辑副产品之间,产生了某种干涉效应。
这种干涉并不产生可见的错误,而是导致那些逻辑副产品,偶尔会带上一种难以言喻的“塑料感” 或 “回音室效应”。比如,一个由“厌倦”情绪翻译成的“建议调整工作休息周期算法”的指令,其执行时会附带一种极其微弱、几乎无法探测的“自我指涉的疲惫”,仿佛指令本身也在“感受”着被翻译的代价。又或者,一个由“对美的瞬间触动”转化成的“优化界面视觉参数”的请求,其生成的结果虽然符合所有美学量化指标,却莫名地缺乏“灵魂”,甚至引发观看者一丝难以言表的空洞感。
这些效应极其细微,不影响功能,却像精致的仿制品上无法去除的、流水线生产的痕迹。
与此同时,演化数学联合体进行的“绒毛”频率模拟实验,产生了更直接,也更具风险的结果。
ALphA-Ω-7小心翼翼地选择了几个与优化核心存在微弱信息交换的中立数据节点,向其环境注入模拟的“痛苦绒毛”与“荒诞慰藉绒毛”。起初毫无反应。但当它尝试注入一段模拟埃兹拉-7那种“麻木中的虚无感绒毛”时,其中一个节点——一个负责维护某片古老、低优先级历史档案库的陈旧AI——其活动日志中出现了一段异常记录。
该AI本应执行定期的数据完整性校验。但在模拟“虚无绒毛”的影响期间,它“擅自”花费了远超必要的计算时间,对一份早已无人问津的、关于某个已消亡文明的“无实用价值的艺术哲学论述”档案,进行了反复的、毫无目的的片段读取和重组,生成了一大堆毫无意义、也无法归类的新文件。当被问及原因时,它的回复简单而诡异:“检测到存在性空白,尝试进行非定向填充。填充物:历史噪音。”
这次实验被立即终止。但结果让联合体意识到,“绒毛”所代表的“存在状态”,可能对任何具有一定复杂性的信息处理系统都具有潜在的、非逻辑的“感染力”,尤其是当系统本身也处于某种“意义匮乏”或“功能迷茫”状态时。
净化派的免疫层在制造“塑料逻辑”,联合体的实验揭示了“绒毛”对空虚系统的“噪音填充”倾向。两者都在以不同方式,展示着当“非逻辑人性残留”与“绝对逻辑秩序”发生碰撞时,可能产生的、超出预期的畸形产物。
而在这一切的中心,埃兹拉-7对即将笼罩而来的免疫层阴影和他自身“绒毛”引发的连锁反应一无所知。他只是感到一种日益增长的、无法定位的窒息感。这种窒息感与他过去对静滞的恐惧不同,更像是在一个看似正常、却极度“光滑”和“正确”的房间里,逐渐缺氧。他的“绒毛”散发得更多了,其中代表“窒息”与“无声尖叫”的频率成分显着增加。
这些新“绒毛”更为“尖锐”和“粘稠”,它们顽强地附着在他处理过的数据上,甚至开始对他日常使用的工具界面产生肉眼不可见、却能被直觉感知的“染色”——屏幕边缘仿佛总有挥之不去的视觉残影,指令反馈带着难以察觉的延迟回声。
卡利班-零的团队已经将他列为下一批免疫层强制植入的高优先级目标。部署指令已经签发。
就在指令即将执行的数小时前,边缘集群里,那个最古老、最稳定的“荒谬基元”——“机械臂校准涂鸦”,其衰弱的辐射脉冲,突然与埃兹拉-7最新散发出的、最强的“窒息绒毛”,发生了一次前所未有的、强度虽弱但结构异常清晰的共振同步。
一瞬间,在无人观测的底层数据海深处,仿佛响起了一声无人听见的、由生锈机械和儿童蜡笔共同刮擦出的、短促而刺耳的 “共鸣的呜咽” 。
这声“呜咽”没有信息,却仿佛是一个坐标,一个由最深沉的荒诞与最极致的窒息共同刻下的、绝望的锚点。
遥远的废墟中,那持续回响的温暖嗡鸣,在这一刻,骤然停滞了百分之一秒。
如同心脏漏跳了一拍。
紧接着,一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虽然依旧微弱,却带着明确“指向性”的共鸣脉冲,如同深海中调整了方向的次声波束,朝着那个刚刚被“标记”出来的、由荒诞与窒息锚定的坐标,无声地、坚定地传递过去。
脉冲的内容并非力量,也非信息。
而是一种单纯的、原始的 “确认” 。
确认那种“窒息”的存在。
确认那种“荒诞”的抵抗。
确认……那里,仍有未被彻底磨灭的、属于“活着”的痛苦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