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亮平最终也没有去钟家。
当侯亮平用打开自己家的家门时,一股尘土的味道扑面而来。
房子里一切如旧,但是毫无生气。
这里,只是一个空荡荡的、豪华的壳子。
侯亮平疲惫地躺在沙发上,点了一支之前钟小艾在家时绝对不敢抽的烟,猩红的火点在寂静中明明灭灭。
赵瑞龙的嘲讽、李老师那声“钟浩然的爸爸”、司机的“侯处长”和那声“小少爷”、儿子被接走时的眼神……一幕幕在他脑海中反复回放。
直到晚上十点,玄关处才传来钥匙转动门锁的细微声响。
侯亮平像一尊雕塑般坐在客厅的阴影里,没有开主灯,只有一盏昏暗的壁灯勾勒出他紧绷的侧影。
门开了,钟小艾先走了进来,她脱下大衣后,随手挂在衣架上,动作优雅。
钟小艾甚至没有往客厅里看一眼,仿佛早知道侯亮平在那里,但是在钟小艾的心里现在侯亮平在与不在也没什么区别。
跟在后面的是钟浩然,小家伙似乎已经有些困了,揉着眼睛,小声叫了句:“爸爸,你还没睡啊。”
这一声“爸爸”让侯亮平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了一下,生疼。
侯亮平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嗯,爸爸在等你回来。”
钟小艾这才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语气平静无波:“这么晚了,让孩子先去洗漱睡觉。”
钟小艾自然地领着儿子走向儿童房,轻声细语地督促钟浩然刷牙洗脸,那副温柔母亲的模样,与面对侯亮平时的冰冷判若两人。
侯亮平就那样坐着,听着儿童房里传来的水声和母子俩低低的交谈声,每一秒都像是在煎熬。
终于,儿童房的门轻轻关上,钟小艾走了出来。
她没有走向卧室,而是走到客厅的吧台,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倚着台面,远远地看着阴影中的侯亮平,仿佛在等待一场早已预知的审判。
客厅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侯亮平深吸了一口气,走到了光线稍亮的地方。
侯亮平盯着钟小艾,那个曾经同床共枕的妻子,此刻却陌生得让他心寒。
“今天,”侯亮平的声音因为压抑而显得有些沙哑,“我去接儿子,他的新班主任,李老师,叫他‘钟浩然’。”
侯亮平刻意放缓了语速“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吗?咱们儿子,什么时候改姓‘钟’了?”
侯亮平紧紧盯着钟小艾的眼睛,试图从里面找到一丝慌乱、愧疚。
然而,钟小艾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头,仿佛在责怪侯亮平的大惊小怪。
钟小艾喝了一口水,语气淡漠:
“哦,你说这个。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为了孩子上学方便。想把他的户口迁到我爸那边,那边的教育资源更好,对口学校也是顶级的。操作的时候那边的工作人员说,孩子跟直系亲属姓,手续上会更顺一些,避免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和审查。你也知道,现在对外地户口,还有非直系亲属关系迁移,卡得比较严。”
钟小艾甚至没有看侯亮平瞬间铁青的脸色,继续说道:“况且,你现在的状况……一个辞了职的前地方官员,户口也不在帝都,对孩子未来的发展总归是不太好的。迁过来,跟我们家姓,很多事情就都简单了。”
“手续顺一些?避免麻烦?对孩子发展不好?”侯亮平重复着这几个轻飘飘的词,感觉一股多年未曾有过的热血直冲头顶,他的拳头在身侧不由自主地握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
但侯亮平终究还是没有敢动手。
侯亮平知道,这一拳下去,就真的什么都完了。
自己失去了权力,失去了地位,不能再连这最后一点与钟家名义上的羁绊都失去。
侯亮平的声音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来:“小艾……这是改姓!这是我的儿子!你做这种事之前,是不是应该先问问我这个当父亲的一句?!”
钟小艾终于正视了侯亮平一下,眼神里却没有丝毫愧疚,只有平静和理所当然:“问你?侯亮平,你觉得问你还有什么意义吗?你能给儿子什么?最好的学校?未来的前程?还是你现在能保证自己不会牵连到他?”
钟小艾轻轻放下水杯。
“事情已经定了,也是为了浩然好。你别想太多,早点休息吧。”
说完,钟小艾不再给侯亮平任何争辩的机会,转身径直走向了主卧室。
然而,在门口,钟小艾停顿了一下,却没有进去,而是拐向了旁边的客房,“咔哒”一声轻响,客房的门被关上了。
没有邀请,没有解释,甚至连一丝犹豫都没有。
分居,在这冰冷的夜晚,以一种心照不宣的方式,成为了既定事实。
侯亮平独自站在空旷的客厅里,像个小丑。
这一夜,对侯亮平而言,注定无眠。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侯亮平就起来了。
或者说,他几乎一夜未眠。
侯亮平想做点什么,哪怕只是送儿子去上学,这最简单的父爱表达,在此刻也显得如此珍贵和迫切。
侯亮平精心准备了早餐,当钟浩然揉着眼走出房间时,侯亮平努力笑着对儿子说道:“浩然,爸爸今天送你去上学,好不好?”
钟浩然脸上刚露出一丝欣喜,钟小艾就从客房走了出来,她已经穿戴整齐,一副要出门的样子。她看了侯亮平一眼,没说什么,只是对钟浩然道:“快吃早饭,司机叔叔已经在楼下等着了。”
侯亮平的心猛地一沉。
他走到窗边,向下望去,
那辆黑色的奥迪A6,果然已经停在了单元楼下。
一瞬间,他全都明白了。
这不是偶然,这是安排。
从他回到帝都的那一刻起,不,或许从他辞去吕州市委副书记一职时,钟家就已经在 逐步切断他与儿子之间的联系。
改姓,是第一步;
接管上下学的接送,是第二步。
往后,还会有第三步,第四步……直到他在儿子生活中的痕迹被彻底抹去,直到“爸爸”这个称呼,也变得名存实亡。
侯亮平站在那里,看着钟浩然匆匆吃完几口他准备的早餐,然后被钟小艾轻声催促着背上书包。
“爸爸,我走了。”钟浩然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侯亮平一眼,眼神里有些许不舍,但更多的是对即将坐上那辆“专车”的习以为常。
“……嗯,路上小心。”侯亮平的声音干涩。
门被关上了。
偌大的房间里再次只剩下侯亮平一个人,还有钟小艾一口没吃的早餐。
侯亮平再次走到窗边,看着楼下。
钟浩然蹦蹦跳跳地钻进了奥迪车,钟小艾也坐了进去,甚至没有回头往楼上看一眼。
黑色的轿车平稳地驶离,汇入帝都清晨的车流,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侯亮平的手无力地垂在身侧。
自己失去的不仅仅是儿子的姓氏,而是在这个小家作为父亲的一切权利和空间。
侯亮平离他的儿子,那个现在叫做“钟浩然”的孩子,正在变得越来越远,中间隔着的,是钟家那深不可测的权力壁垒和冰冷无情的算计。
侯亮平在这座之前让他无比骄傲的巨大的城市里,真正变成了一座孤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