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风,从来不会无端而起。
关于陆则川可能调动的消息,虽然未经证实,但其传播的路径和精准程度,已经让汉东权力金字塔顶端的人们,无法再将其仅仅视为“小道消息”。
它像一层薄雾,弥漫在省委大楼的走廊、会议室和私人谈话中,虽然无形,却足以改变空气的密度,影响每个人的呼吸节奏。
沙瑞金没有主动找陆则川谈这件事,但他办公室的灯光,近日熄灭得比以往更晚。他加快了工作节奏,几乎是争分夺秒地主持召开了数次专题会议,强力推进几项关乎汉东长远布局的重大基础设施项目和产业规划落地。
他的意图很明显:无论陆则川是去是留,他都要在自己有限的任期内,把能定下来的事情砸实钉牢,减少未来的变数。
陆则川本人,则显得异常平静。
他依旧准时出现在顾问办公室,审阅文件,听取汇报,与沙瑞金沟通工作,甚至抽空去京州数字经济园二期工地实地看了看。
他的神态举止,与往常无异,仿佛那阵从京城吹来的风,并未在他心中激起半点涟漪。
只有最了解他的人,比如深夜前来汇报吕州后续扫黑进展的祁同伟,才能从他比平日更为沉静的眼眸深处,捕捉到一丝极淡的、近乎凝思的微光。
“京城……有风声了。”祁同伟没有绕弯子,汇报完工作后,低声说道,目光关切地看着陆则川。
陆则川放下手中的笔,靠在椅背上,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听到了。”他语气平淡,“同伟,你怎么看?”
祁同伟站得笔直,毫不犹豫:
“汉东需要您!改革正在节骨眼上,周秉义那些人只是暂时缩了回去,您要是走了,沙书记压力太大,很多事恐怕……”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明确。
陆则川微微摇头:
“汉东没有谁,地球都照样转。沙书记经验丰富,掌控力强,你们也都是能独当一面的干将。”他顿了顿,目光收回,落在祁同伟脸上,
“倒是你,肩上的担子会更重。吕州的黑恶残余要清干净,转型期的社会稳定要确保,不能出任何乱子。”
这话听起来像是嘱托,又像是某种铺垫。
祁同伟心头一紧,喉结滚动了一下:“您……真的会考虑走?”
陆则川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道:“如果组织上真的决定调我去一个更复杂、更困难的省份,你觉得,是机会,还是挑战?”
祁同伟沉默了片刻,他明白陆则川问的不是他个人的看法,而是在引导他思考。
“是挑战,更是机会。”祁同伟最终沉声道,
“能主政一方,实践您的理念,造福更多百姓,是每个干部的抱负。只是……从汉东的感情和未竟的事业来说,太可惜了。”
“是啊,可惜。”
陆则川轻轻重复了一句,声音几不可闻。他何尝不留恋汉东?这里是他政治生涯中战斗最激烈、也最有成就感的地方,有他亲手参与描绘的蓝图,有沙瑞金这样的战友,有祁同伟、李达康、陈海这些他信任也信任他的干将,更有刚刚稳定下来、需要精心呵护的家庭和苏念衾。
离开,意味着一切从头开始,意味着未知的复杂局面,也意味着与家人的暂时分离(如果苏念衾的身体状况不适宜随同赴任)。
但另一方面,一股深植于血脉和灵魂深处的责任感与进取心,也在鼓动着他。
更广阔的舞台,更艰巨的挑战,意味着更大的责任,也意味着能为国家、为更多百姓做更多事情的可能性。
陆家三代扛旗者的宿命,爷爷的期望,父亲的目光,都让他无法对这样的可能性视而不见。
去,还是留?这不仅仅是一个职务变动的问题,更是对他个人志向、情感牵绊、家族责任的一次深刻拷问。
周秉义自然也听到了风声。
他的第一反应是难以置信,随即涌起的是一股强烈的、混合着嫉妒与希冀的复杂情绪。嫉妒的是陆则川竟能获得如此青睐,有望一步登天;希冀的是,如果陆则川真的调走,那么汉东的权力格局将发生巨变,他周秉义的机会或许就来了。
沙瑞金时日无多,陆则川若离开,谁能扛起改革大旗?李达康?祁同伟?资历和威望都还差些火候。到时候,他周秉义这个排名靠前的副书记,是否就有了更大的操作空间?
但很快,冷水浇头。
他想起了“独眼龙”案牵扯出的那些尚未引爆的线索,想起了沙瑞金近来愈发强硬高效的作风,想起了陆则川即便可能离开,但其留下的政治遗产和影响力网络,绝非他周秉义短期内可以撼动或接收的。
更何况,陆则川背后还有陆家那棵参天大树。即便陆则川人走了,影响力未必会完全消失。
他意识到,自己高兴得太早了。陆则川的调动与否,对他而言,可能并非简单的利好或利空,而是一个更加难以预测的变量。
沙瑞金终于在一个周末的傍晚,将陆则川请到了自己的办公室,没有谈工作,只是泡了一壶茶。
“则川,”沙瑞金亲自给陆则川倒上茶,语气是难得的温和,甚至带着一丝感慨,“这几年,风风雨雨,不容易。”
陆则川双手接过茶杯:
“瑞金书记,您更不容易。没有您掌舵,汉东这艘船,经不起那么大的风浪。”
“互相成就吧。”沙瑞金摆摆手,话锋一转,“京城的事,你怎么想?”
终于问到了。陆则川放下茶杯,沉吟片刻,坦然道:
“消息既然传得这么有鼻子有眼,恐怕不是空穴来风。我服从组织安排。”
“就没有一点自己的想法?”沙瑞金目光如炬。
陆则川迎上他的目光,缓缓道:
“从个人感情和汉东事业来说,我希望能留下,和您一起,把咱们规划好的事情做完。但从大局和……个人成长的角度,如果组织认为有更需要我的地方,我也责无旁贷。”
他说得诚恳,没有矫饰。沙瑞金听罢,沉默良久,长叹一声: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他拍了拍陆则川的手背,力道很重,
“则川,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如果留下,我们继续并肩作战。如果……如果真的要走,”沙瑞金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在你走之前,我们拼尽全力,能多做一点,就多做一点!给汉东,也给你自己,打下一个更坚实的基础!”
陆则川心中涌起一股暖流,重重回握了一下沙瑞金的手:
“谢谢您,瑞金书记。”
去留之间,尚未有定论。
但汉东的两位核心人物,已经在这静谧的黄昏办公室里,完成了一次无声的交流与托付。
无论最终结果如何,有些责任,不会因为人的离去而消失;
有些情谊,也不会因为距离的拉开而淡薄。
静水深流,奔涌向前。
个人的命运与一方土地的命运交织,在时代的洪流中,等待着最终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