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省城近郊一座尚未被完全开发的湿地公园里,薄雾未散,草木含着露水,空气清冽得仿佛能洗去肺腑间的尘嚣。
乾哲霄有晨起散步的习惯,常来这人迹罕至之处,听鸟鸣,观草色,体悟天地间的生机流转。
他沿着一条碎石小径缓步而行,目光掠过一丛刚刚抽出嫩黄色新叶的连翘。就在这时,前方不远处,一个穿着浅灰色运动套装、戴着棒球帽的纤细身影,正微微弯腰,用手机专注地拍摄着一株从湿地里顽强探出头来的鸢尾花幼芽。
那身影有几分熟悉。
似乎感应到目光,那人直起身,转过头来。棒球帽檐下,是一张清减了许多、却意外显得干净透亮的脸庞,正是林薇。
四目相对,两人都微微一顿。
林薇的眼神里,没有了曾经的炽热、痴缠,或是后来被拒绝后的崩溃与绝望。那里面是一种沉淀过后的平静,带着些许初愈的脆弱,但更多的是如这晨光般清澈的坦然。她甚至微微弯了弯嘴角,露出一个很淡、却很真实的笑容。
“乾先生,早。”她先开了口,声音不大,带着晨起的微哑,但很平稳。
“林女士,早。”乾哲霄微微颔首,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便如常地移开,落回那株鸢尾幼芽上,“春草年年绿。”
这句看似平常的感慨,却让林薇心头微微一颤。
是啊,春草年年绿,不管去岁经历了怎样的风霜雨雪。她自己,不也像是熬过了一个漫长严冬的草木,终于在此刻,窥见了一丝新绿的可能吗?
“出来走走,这里空气好。”林薇解释了一句,收起手机,很自然地走到乾哲霄身侧稍后的位置,两人便沿着小径,继续向前漫步。
没有刻意的寒暄,也没有尴尬的沉默,气氛竟出奇地平和。
“你的电影,我略有耳闻。”乾哲霄目视前方,语气平淡,
“《回声》这个名字,取得好。”
林薇轻轻“嗯”了一声,跟在他身边,脚步轻盈。
“拍那部戏的时候,很难。感觉像是把自己一层层剥开,把里面最疼、最不堪的地方拿出来看。”她顿了顿,声音很轻,却清晰,“但现在回想,又觉得……很值得。像是终于把堵在心里的那块石头,挪开了一点。”
她没有说“因为想起了你的话”或者“是为了忘记你”,只是陈述着拍摄本身带给她的感受。这是一种真正走出来的标志——她不再将自己的情感起伏完全归因于某个人或某段关系,而是开始面对和消化自身的内在经验。
乾哲霄侧头看了她一眼,眼神中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许。“戏如人生,人生亦如戏。能借戏观心,了悟几分真实,便是造化。”
“我现在……好像能明白一点点,您以前说的‘道法自然’是什么意思了。”林薇望着远处水面上氤氲的雾气,声音悠远,
“以前总想着要抓住什么,改变什么,证明什么,心里绷着一根弦,越来越紧,最后差点断掉。现在……好像学会了‘松开’一点。就像这草,这树,它们只是生长,不为谁欣赏,也不抗拒风雨。该发芽的时候发芽,该落叶的时候落叶。”
她的话语不再有从前那种急于获得认可或指引的迫切,更像是一种分享,一种自语式的梳理。
“松开执念,方能看见本心。”乾哲霄颔首,“你如今气色,比从前沉静。”
“睡了几个好觉。”林薇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了几分鲜活气,
“也……重新开始工作了,不是以前那种连轴转的拼命,是挑一些自己真正感兴趣的、觉得有意义的剧本和角色。慢慢来。”
两人走到一处临水的木栈平台,停下了脚步。晨光渐亮,驱散了部分雾气,水面泛起粼粼金光。
“乾先生,”林薇忽然很认真地看向他,“谢谢您。”
乾哲霄迎上她的目光,安静地等着下文。
“谢谢您当初……没有给我任何虚幻的希望。”林薇说得有些慢,但每个字都很坚定,“虽然那时候觉得天都塌了,痛得恨不得消失。但现在想来,那才是真正的慈悲。如果我当初执迷不悟,或者您用任何方式敷衍、怜悯,我可能永远都走不出那个自己编织的牢笼。”
她的眼中泛起一层极淡的水光,但很快又被清明取代:
“是您让我不得不去面对,我喜欢的,可能并不是真实的您,而是我自己投射出来的一个幻影,是我想逃避现实的一个借口。打破那个幻影很痛,但……不破,不立。”
乾哲霄静静听着,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温和了些许。“迷时师度,悟了自度。你能想通此节,是你自己的慧根与勇气。我并未做什么。”
林薇摇摇头,没有再争辩。有些感激,放在心里就好。她知道,乾哲霄这样的人,不会在意,也不需要这些。
“以后……我可能还会遇到困惑,遇到难关。”林薇望向波光粼粼的水面,语气平和,“但我想,我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把自己全部寄托在某个外物或外人身上了。我会试着,像您说的,去观察,去体会,去找自己内心的‘道’,哪怕走得很慢。”
“如此便好。”乾哲霄的目光也投向远方,那里,一轮红日正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将天地染成一片温暖的金红色,
“日升月落,草木枯荣,自有其道。人亦如是。找到自己的节奏,便是自在。”
两人又在栈台上站了片刻,直到阳光彻底驱散晨雾,湿地公园开始有了零星的鸟鸣与人声。
“我该回去了,今天还有个剧本讨论会。”林薇戴上棒球帽,语气轻松自然。
“好。”乾哲霄微微颔首。
林薇转身,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回头看他。
晨光在她身后,给她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边。
“乾先生,保重。”她笑着说,然后挥了挥手,步伐轻快地沿着来路走去,渐渐消失在林木掩映的小径尽头。
乾哲霄独立栈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水中初升朝阳的倒影,嘴角似乎极轻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几不可察。
林薇终于从那场漫长而痛苦的情感雨季里走了出来,如同这湿地里的草木,经历过浸泡、挣扎,终于在新一年的春天,探出了属于自己的一抹新绿。
她不再需要追逐谁的光芒,因为她自己,已经开始学会发光。
乾哲霄转身,沿着另一条小径,继续他每日的晨间漫步。天地依旧,道法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