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烬还在落,像一场不肯停的雪。我跪着,膝盖底下是碎砖和烧焦的纸钱残片,账本抱在怀里,七柄剑安静地靠在身侧,锈皮剥落了一半,露出底下流动的纹路,像是刚睡醒的血脉。
耳边有声音,轻轻的,像是谁在念旧账。
“你本可安睡百年。”
这声音熟得很,像师父偷喝我茶水时打的嗝,又像他半夜翻我被窝找点心时哼的小曲。我没睁眼,也没动。他知道我不信了——从前信过一回,信到十六岁那年被推下悬崖,醒来才发现整座当铺都是阵眼,而我,是桩子。
风穿过废墟,带起一缕青烟,在我脚边绕了半圈,忽然下沉,钻进瓦砾缝隙。那烟不散,反而渗出水来,漆黑如墨,顺着砖缝爬行,蜿蜒成线,竟勾勒出一道从未见过的符律。
我抬头。
天没亮,也不黑,像是被人撕了口子,悬在头顶的星图乱成一团,因果线像断了的琴弦,在虚空中抽搐。那些线想缠我,可刚靠近,就被黑水吸住,融进地上的纹路里。
“师父。”我开口,嗓音哑得像三年没擦的算盘,“这次换我来写。”
话音落,黑水猛地暴涨,漫过脚背。不冷,也不烫,反倒有种老茶汤泡开陈年污垢的温润劲儿。它不是要淹我,是要铺纸。
我往后退了一步。
七柄剑自己飞了起来,悬在我头顶,剑尖朝下,却不落地。它们不动,像是等笔。
黑水上浮起一层光,像是晨雾照在市井巷口的油锅上——有人支摊卖煎饼,孩子追着风筝跑,茶楼里说书人拍醒木,寡妇晾衣绳上挂着半件红肚兜……全是人间琐碎,却一帧帧凝成律法根基。
原来规则不必是雷霆诏令,也能是街坊吵架后一碗赔罪的面。
空中那团乱码般的因果线突然躁动,扭曲成一张脸,还是师父的模样,嘴角咧开:“你以为重写就能逃?九世轮回,你哪一遭不是躲到最后?”
我没答。
因为我知道,这一回,我不是逃,是回来收摊子的。
黑水已铺满整片废墟,像一张巨大的宣纸。七剑微微震颤,剑身上的锈开始剥落,一片片掉进水中,化作墨色涟漪。
就在这时,赵无锋的残甲动了。
那块伏在阵眼旁的青铜令牌腾空而起,轰然炸开,不是碎裂,而是层层剥离,甲片翻卷如花瓣,最终凝成一方笔洗,落在黑水律首端。洗身刻着细纹,是镇魂司旧印,边缘还沾着一点未干的蓝光——那是他咳出来的夜无痕残念。
笔洗一落,黑水自动涌进其中,墨色渐浓。
紧接着,苏红袖玉坠的碎片从我掌心飘起。那红绳早断了,只剩几粒碎玉,在空中旋转着,熔成一块温润墨锭,不声不响落入笔洗。
水变墨。
墨香不是松烟味,也不是檀香,倒像是她跳舞时裙摆落下的花瓣晒干后的气息,带着点甜腥,又有点暖。
我低头看手。
掌心还留着桃酥的渣,牙缝里那股焦苦味还没散。可舌尖一滚,竟尝出新意——像是有人把二十年的委屈、执念、不甘,全熬成了墨底里的回甘。
然后,那根插在阵心的木腿震动了。
朽皮簌簌脱落,露出底下暗金纹理,一圈圈盘旋如年轮。它缓缓升起,悬至我面前,轻轻一敲,打在我手背上。
清脆一声响。
像极了当年卯时三刻,司徒明用戒尺叫我起床。
我愣住。
这不是戒尺,是师父的义肢。是他背着零食褡裢走街串巷时拄的那根;是他把我推下悬崖后,独自坐在当铺门槛上啃冷馒头时撑着的那根;也是他三年前失踪前,最后一次摸我头时拄着的那根。
现在,它变成了尺。
青玉质地,尾端刻着两个小字:“无咎”。
我没接。
它自己落进我手里,温的,像刚被人握过。
“写啊。”一个声音响起,稚嫩,却熟悉。
我抬头。
一个穿道袍的小孩站在我对面,约莫七八岁,手里拎着个葫芦,腰间别着半块桃酥。他左脚是木的,右耳垂挂着缺角铜钱——和我一模一样。
我知道他是谁。
不是真身,是残念,是师父不愿走完最后一程时,留在天地间的最后一口气。
“你不该叫醒我。”我说。
“那你打算睡到哪辈子?”他咧嘴一笑,眼里却没有笑意,“规矩是你定的,命是你写的,现在倒装起糊涂来了?”
我没反驳。
因为他说得对。万年前那一剑,是我亲手刺向自己心口的。不是为了斩天道,是为了给众生留一条不靠神佛也能活的路。
小孩把葫芦往地上一蹾,黑水顿时沸腾,墨色翻涌,仿佛整张天地都在等第一笔落下。
我举起戒尺。
不是用来打人,是用来定格。
尺尖轻点黑水,墨浪微荡,七柄剑同时嗡鸣,剑尖齐齐指向虚空。
我松手。
归墟剑率先飞出,剑身划过天际,不带杀气,只有一道沉静的光。它在空中一顿,写下第一个字——
**人**。
接着是斩业剑,横掠如炊烟升起,写下——
**间**。
破妄剑尾随而至,轨迹像孩童奔跑时甩出的笑声,留下——
**即**。
最后一剑,是我从未命名的那一柄,它自胎记中浮现,通体无锈,却也不亮,只是静静悬着,像等一个人回家。
它动了。
一竖到底,稳稳落下——
**道**。
四字成,天地静。
黑水不再流动,墨迹凝固,化作一道贯穿三十三重天的律令。那些试图重组旧因果的乱线,尽数崩解,化为飞灰。
风起了。
不是从外头吹进来,是从字里行间生出来的。带着灶台的热气、学堂的书声、医馆抓药的沙沙响,还有谁家媳妇骂老公忘了倒夜壶的嗓门。
这才是道。
不是高坐云端的审判,是踩在泥里,喘着气,还要笑着往前走的活法。
七剑缓缓落下,重新围在我身边。锈又回来了,一层薄薄的铁皮裹着剑身,可仔细看,能看见里面流转的光——是万家灯火,是人声笑语,是某个小女孩踮脚挂灯笼时,发梢沾到的月光。
我弯腰,拾起归墟剑。
剑身沾了灰,我用袖子擦了擦。
锈没掉,但手感不一样了。以前擦剑是为了应付司徒明的晨课,现在擦,是知道这上面沾着多少人的命、多少人的念。
“这次,”我对着剑说,“我知道该怎么擦了。”
小孩站在对面,笑嘻嘻地看着我。
他把葫芦塞回腰间,转身要走。
“等等。”我喊住他。
他回头。
“桃酥……还热吗?”
他眨眨眼,从怀里掏出一块,焦黑焦黑的,边角还缺了一块。
“刚出炉的。”他说。
我伸手去接。
他却缩手,蹦跳着往后退,“想吃啊?拿命来换!”
我笑了。
他也笑。
然后,他整个人开始淡去,木腿先化作光点,接着是身子,最后是那张总爱耍赖的脸。临消失前,他冲我扬了扬手里的桃酥:
“下次见面,记得带零花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