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厉喝,带着明显的北方口音。
是巡逻队!
陈默心里一紧,立刻缩身躲到一堆破木板后面,屏住呼吸。
手电光在巷子里来回扫了几遍,脚步声越来越近。
至少三个人。
“刚才明明看见有光……”一个声音嘀咕。
“是不是看错了?”另一个说。
“不可能!我眼毒着呢!”
手电光扫到了陈默藏身的木板堆。
停了。
陈默能感觉到,那光就停在他头顶不到一尺的地方。
他缓缓伸手,摸向腰后的驳壳枪。
枪柄冰凉。
如果被抓住,私自查案、违反纪律、夜间私自行动……数罪并罚,够他喝一壶的。
更重要的是,怀里的那些证据,绝不能落在别人手里!
尤其是……不能落在内卫或者调查科手里!
脚步声越来越近。
已经能听见皮靴踩在碎石上的声音。
陈默的手指,扣上了扳机。
就在他准备先发制人、冲出去的刹那——
“汪!汪汪!!”
巷子另一头,突然传来激烈的狗吠声!
紧接着是“哗啦”一声,像是打翻了什么东西。
“那边!”巡逻队的人立刻被吸引过去,手电光也转了过去。
“可能是野狗翻垃圾!”
“过去看看!”
脚步声迅速远去。
陈默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像一道影子,从木板堆后面窜出来,朝着相反的方向,一头扎进更深、更黑的巷子深处。
一口气跑出三条街,直到确认彻底甩掉了尾巴,他才靠在一堵墙上,大口喘气。
冷汗已经湿透了棉袄内衬。
他从怀里掏出那个小铁皮盒子和用布包着的碎玻璃,紧紧攥在手心。
东西还在。
线索还在。
他低头,看着自己沾满黑灰和血污的手,眼神一点点变得凶狠、决绝。
“赵志鹏……”
“内卫……”
“还有那个藏在影子里的王八蛋……”
“你们给老子等着。”
“清影的冤,老子替她申定了!”
“谁敢挡路——”
他抬起头,看向远处市政大楼的方向,那里还亮着零星几盏灯,像鬼火。
“老子就崩了谁!”
话音落,他转身,消失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
而怀里那些冰冷的证据,像一团火,烫得他心口发疼。
天刚蒙蒙亮,市政大楼后头那栋小楼,像口棺材。
赵志鹏坐在自己办公室里,一宿没合眼,眼珠子熬得跟兔子似的,血红。桌上烟灰缸堆成了小山,屋里烟雾缭绕,呛得人嗓子眼发干。
他面前摊着三份报告。
一份是顾清影的审讯记录,从头到尾翻了三遍,字缝里都快瞅出火星子了,没找到破绽。那女人回答问题像用尺子量过,严丝合缝。
一份是陈默昨天拍桌子甩出来的那枚袖扣,技术科连夜做了初步鉴定,说是英国货,老牌子,战前上海洋行里流出来的,不算稀奇。背面那个模糊的缩写,勉强能看出是“L.K”,也可能是“L.x”——屁用没有。
最后一份,是他自己人今天凌晨送来的“现场复查简报”。简报写得很官方,大意是沈啸死亡现场经过再次勘察,未发现除我方战斗人员外的其他可疑痕迹,结论维持原判:负隅顽抗,击毙。
可赵志鹏捏着这份简报,手指头捏得发白。
简报底下,压着一张没盖章的、手写的条子,是他派去现场的心腹偷偷塞给他的。条子上就一句话:
“头儿,不对劲。陈默那小子昨晚又摸回去了,呆了半个多钟头。”
陈默又去了?
赵志鹏心里那根弦,“嘎嘣”一下绷紧了。
那小子是个疯子,为了顾清影什么都干得出来。他回去干什么?找什么?还是……发现了什么?
赵志鹏烦躁地把烟头摁灭在早已满溢的烟灰缸里,火星子溅到手背上,烫了个红点,他都没觉出疼。
压力太大了。
上面催得紧,要结果。下面盯着的人多,顾清影不是无名小卒,她立过的功,救过的人,都是实实在在的。陈默昨天在会议室那一通吼,虽然被定性为“情绪失控”,但话里话外那些事,那些伤疤,在场的人都看见了,心里能没想法?
可那段电文……
“影…可疑…”
像根毒刺,扎在喉咙里,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赵志鹏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一条缝。冷风灌进来,吹散了点烟雾,也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些。
窗外,上海正在醒来。有早起的人力车夫拉着空车跑过,车轮压在石子路上,咕噜咕噜响。远处传来工厂汽笛的声音,悠长沉闷——那是新政权接管后,第一批恢复生产的工厂。
一切都在走向正轨。
除了他手里这摊子烂事。
“科长!”门被猛地推开,一个年轻内卫气喘吁吁跑进来,脸都白了,“电话!急电!”
赵志鹏心头一跳:“哪来的?”
“总机转过来的,说是……华东野战军司令部,一号线!”
轰——!
赵志鹏只觉得脑袋里像炸了个雷,耳朵里嗡嗡直响。
司令部?一号线?
那是直达最高指挥层的专线!
“接进来!”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同时手忙脚乱地把桌上的报告拢到一边,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整理了一下军装风纪扣。
年轻内卫冲出去,几秒钟后,桌上的黑色军用电话机,突然“叮铃铃”疯狂炸响!
那铃声在寂静的清晨,格外刺耳,像催命符。
赵志鹏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伸手拿起听筒。
“喂,我是内部调查科赵志鹏。”他的声音尽量平稳,但尾音还是带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电话那头没有说话,只有一种极其轻微的电流杂音,滋滋啦啦,像是在极远的地方。
但赵志鹏能感觉到,听筒那头,有一股无形的、沉重的压力,透过电线传了过来,压得他呼吸都有些困难。
他握着听筒的手心,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首长……”他试探着开口。
“传达一号首长意见,顾清影同志,是可靠的。”
一个低沉、沙哑、带着明显疲惫,却又蕴含着不容置疑权威的声音,从听筒里传了出来。
语速不快,每一个字都咬得很清楚。
没有前缀,没有解释,没有多余的废话。
就这么一句。
说完,电话那头,又是短暂的沉默,只有电流声。
赵志鹏整个人僵在原地,像是被一道闪电劈中,从头顶麻到脚底板。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干响,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脑子是空的。
血液是冷的。
只有那句话,像烙铁一样,烫在他的听觉神经上,反复回响——
“顾清影同志,是可靠的。”
可靠的……
首长亲自打电话,就为了说这一句?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上面最高层,一直在关注这件事!这意味着,顾清影的问题,已经捅到了天上!这意味着,他赵志鹏这几天的调查、审讯、所有的怀疑和压力……在这句话面前,全成了笑话!
“明白了吗?”
电话那头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淡,却像重锤敲在赵志鹏心上。
“明、明白!”赵志鹏一个激灵,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立正,尽管电话那头的人看不见,“首长!我立刻执行!”
“嗯。”
听筒里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回应,随即,电话被挂断了。
“嘟——嘟——嘟——”
忙音传来,单调而冷漠。
赵志鹏还保持着握着听筒的姿势,僵在那里,足足过了十几秒,才像抽干了力气一样,缓缓放下手臂。
听筒“咔哒”一声落回座机上。
他后背的军装,已经被冷汗浸透,冰凉地贴在皮肤上。
办公室里死一般寂静。
只有他自己的心跳声,擂鼓一样在耳边狂响。
“可靠的……可靠的……”他喃喃重复了两遍,脸上血色褪尽,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后怕。
他猛地想起陈默昨天拍在桌上的那枚袖扣,想起心腹纸条上写的“陈默又摸回去了”,想起那份“未发现可疑痕迹”的简报……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骨窜上来。
如果顾清影真是可靠的,那这段电文……这莫名其妙的指控……这背后……
他不敢往下想了。
“科长?”刚才那个年轻内卫又探头进来,小心翼翼,“电话……”
赵志鹏猛地回过神,眼神瞬间变得凌厉无比:“传我命令!”
“是!”
“第一,立即解除对顾清影同志的一切审查措施!立刻!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