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活了八十七岁,临终前攥着我的手,反复叮嘱:“村西那片荒坡,夜里千万别去,尤其是月圆的时候。” 我从小听着那片荒坡的故事长大,直到二十岁那年亲身经历过一次,才明白那些传言根本不是吓唬小孩的戏言。
我们村叫李家坳,三面环山,只有村西是一片开阔的坡地。那片坡地看着平整,实则埋着不知多少无主孤魂,老辈人说清朝末年闹饥荒,逃难的人死在半路,就随便挖个坑埋在那儿;后来抗战时期,不少伤员没挺过来,也葬在坡上;到了六七十年代,谁家有夭折的孩子,或是没成家的年轻人去世,按规矩不能进祖坟,也都往那儿送。久而久之,坡上坟茔密布,荒草齐腰,白天看着都阴森,更别说夜里了。
我爷年轻的时候,是村里的护林员,每晚都要绕着山林巡逻。他说民国三十五年的秋天,也是个月圆夜,他巡逻到西坡时,远远看见一片坟茔中间有团白影在动。起初以为是野狗,走近了才看清,是个穿蓝布衫的女人,正蹲在一座新坟前哭。那时候兵荒马乱,有人夜里上坟也不稀奇,我爷就没多想,还喊了一声:“大半夜的,咋不白天来?”
女人没回头,哭声却停了。我爷走近几步,突然闻到一股浓重的腐臭味,像烂透的尸体。他心里咯噔一下,借着月光仔细看,那女人的头发上沾着泥土和草屑,蓝布衫的后襟破了个大洞,露出的后背发黑发紫,像是泡过水的烂肉。更吓人的是,她蹲在坟前,双手却在坟堆上刨着,指甲缝里全是泥土,而那座新坟连墓碑都没立,土还是松的。
我爷说他当时腿都软了,转身就跑,跑了半路才发现身后有脚步声跟着,不紧不慢,就跟在脚后跟似的。他不敢回头,拼了命往村里跑,直到看见村口的老槐树(后来砍了),脚步声才消失。第二天一早,村里几个胆大的跟着我爷去西坡看,那座新坟果然被刨开了一个洞,里面的棺材盖也被掀到一边,尸体不见了。后来才知道,那坟里埋的是邻村一个难产而死的女人,下葬还不到三天。
这事在村里传了好多年,成了老人们教育孩子的反面教材。我小时候跟着伙伴们去西坡摸鸟蛋,顶多在坡边转悠,谁敢往坟地深处去?可二十岁那年,我因为年轻气盛,偏不信这个邪,结果差点把命丢在那儿。
那年我刚从外地打工回来,村里的发小建军、石头约我夜里去西坡逮兔子。建军家有只黑贝,叫老黑,嗅觉灵敏,逮兔子是把好手。我一开始不同意,说那地方邪乎,可架不住他俩撺掇,说“都是老辈人瞎编的,哪有什么鬼神”,又说“夜里兔子肥,逮着了炖肉吃”,我一时嘴馋,就答应了。
我们约在晚上十点出发,背着麻袋,拿着木棍,老黑跟在后面,尾巴翘得老高。那天也是月圆夜,月亮跟银盘似的挂在天上,照得地面明晃晃的,连草叶上的露珠都看得一清二楚。西坡的荒草有半人高,风吹过的时候,草叶沙沙作响,夹杂着几声虫鸣,倒也没觉得多吓人。
我们在坡边转了半个多小时,老黑突然竖起耳朵,冲着坟地深处低声呜咽。建军拍了拍它的脑袋:“叫啥,有兔子呗!” 说着就带头往里面走。我心里有点发毛,拉了拉石头的胳膊:“要不别往里去了,就在这儿等着?” 石头撇撇嘴:“你咋这么胆小,我叔(我爷)那都是老黄历了,现在哪还有那事儿?”
没办法,我只能硬着头皮跟着。越往深处走,坟头越多,有的坟堆塌了半边,露出里面的棺材板,黑黢黢的看着吓人;有的坟前立着歪歪扭扭的石碑,上面的字都模糊不清了。老黑的叫声越来越急,爪子在地上刨着,不肯再往前走。
就在这时,建军突然喊了一声:“看,那儿有只大兔子!” 我们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只灰色的大兔子从两座坟之间窜了出来,体型跟小猫似的,一看就肉多。老黑立马冲了上去,兔子跑得飞快,钻进了一座大坟旁边的草丛里。那座大坟看着有些年头了,坟头长满了酸枣丛,坟前有个半露的洞口,像是老鼠或者野狗掏的。
“肯定钻洞里去了!” 建军兴奋地说,拿起木棍就想扒开洞口。石头拦住他:“别用棍,用手挖快点,我来!” 说着就蹲下身,伸手往洞口里掏。我站在旁边,心里莫名的发慌,总觉得周围不对劲。月光明明很亮,可那片坟地周围却像是蒙着一层雾气,凉飕飕的,吹在身上起鸡皮疙瘩。
突然,石头“啊”的一声叫,猛地缩回手,脸色煞白。“咋了?” 我和建军连忙围过去。石头哆哆嗦嗦地说:“里、里面有东西,软乎乎的,还、还动了一下!” 建军胆子大,拿起木棍伸进洞口搅了搅,没碰到什么东西,就骂道:“你是不是摸着手草了?胆小鬼!” 说着他就蹲下身子,想把洞口扩大点。
就在这时,我听见一声轻微的咳嗽:“咳——” 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像是从洞口里传出来的。我愣了一下,以为是错觉,可建军和石头也同时停了手,齐刷刷地看着我。“你们听见没?” 石头声音都抖了。没等我们说话,那咳嗽声又响了:“咳——” 这次更清楚,就是从坟里传出来的,像是个老人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
老黑突然狂吠起来,冲着洞口龇牙咧嘴,毛发都竖了起来。我吓得腿一软,转身就想跑,可脚像是被钉在地上似的,挪不动半步。建军也慌了,手里的木棍都掉在了地上,结结巴巴地说:“不、不可能,坟里咋会有人咳嗽?”
“咳——” 第三声咳嗽响起,比前两次都要响亮,紧接着,洞口里竟然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人在里面翻身。石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转身就跑,我这才如梦初醒,跟着他一起往外冲。建军反应慢了半拍,也跟着我们跑,老黑在前面开路,跑得比谁都快。
我们不敢回头,拼命地往坡外跑,荒草刮得腿生疼也顾不上。跑到坡边的时候,我无意间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座大坟的洞口,慢慢伸出了一只手,惨白惨白的,指甲又尖又长,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我吓得魂飞魄散,跑得更快了,直到冲进村里,看到家家户户的灯光,才敢停下来喘气。
我们三个跑到建军家,瘫在院子里,浑身都湿透了。建军他爹被吵醒了,问我们咋了,我们把事情一说,他脸色立马变了,赶紧拿出三炷香,在院子里点燃,嘴里念念有词。他说:“那座大坟是村里老光棍李老头的,死了快二十年了,无儿无女,没人祭扫,没想到会出这事儿。你们肯定是惊扰到他了。”
第二天一早,建军他爹带着我们三个,买了纸钱、香烛,去西坡那座大坟前祭拜。到了地方,我们发现那洞口已经被填上了,坟头旁边的草上,沾着几片干枯的树叶,像是有人动过。建军他爹点燃纸钱,让我们磕头认错,嘴里说着:“李老哥,孩子们不懂事,惊扰您老人家了,您大人有大量,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夜里去西坡了,甚至白天路过,都要绕着走。后来我听村里的老人说,那片荒坡之所以邪乎,是因为埋的大多是横死、夭折或者无人祭拜的人,这些人怨气重,容易“不安分”。尤其是月圆之夜,阴气重,更容易遇到怪事。
还有一次,村里的电工老王夜里去西坡检修线路,也遇到了诡异的事。他说那天夜里没月亮,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拿着手电筒,走到一片坟地中间时,手电筒突然灭了。他以为是电池没电了,换了新电池还是不亮。就在这时,他听见周围传来婴儿的哭声,一声接一声,哭得人心慌。
老王也是个胆大的,骂了一句“晦气”,就想往回走。可走了没几步,就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说:“乖宝,别哭,妈妈在这儿。” 那声音温柔得很,却透着一股寒气。老王吓得头发都竖起来了,掏出打火机点燃,却发现周围空荡荡的,除了坟头就是荒草,根本没人。
他不敢停留,摸黑往回跑,跑了半路,打火机也灭了。他感觉身后有人跟着,脚步声很轻,像是光着脚走路。他不敢回头,拼命地跑,直到跑到村口的变压器旁,手电筒突然又亮了,身后的脚步声也消失了。第二天,老王就病倒了,高烧不退,在床上躺了半个月才好。村里的老人说,他是遇到了难产而死的女人和她的孩子,那些夭折的婴儿,最是可怜,也最容易缠人。
现在我已经四十多岁了,每次回村里,还会听老人们说起西坡的怪事。有人说近几年村里给那片荒坡修了路,迁走了不少老坟,怪事少了很多;也有人说,去年有个外地来的年轻人不信邪,夜里去西坡探险,结果第二天就疯疯癫癫的,说看到了好多人影在坟地里飘。
我爷已经去世多年了,但他临终前的叮嘱,我一直记在心里。或许有人会说,这些都是迷信,是心理作用,但我亲身经历过的那件事,还有村里那些真实发生过的传闻,让我不得不相信,有些东西确实存在,只是我们看不见而已。
那片荒坟,就像一个沉默的秘密,埋着无数不为人知的故事。它提醒着我们,对未知的事物要心存敬畏,对逝去的人要保持尊重。毕竟,有些底线,是不能轻易触碰的;有些地方,是真的不能随便去的,尤其是在月圆之夜的荒坟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