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记得二零零九年的深秋,北风卷着枯叶在院子里打旋,奶奶咽下最后一口气时,堂屋的煤油灯突然晃了三下,火苗缩成一团豆大的蓝焰,照得奶奶枯瘦的脸泛着一层诡异的青灰。
那年我刚上高二,学校离老家三十多里地,接到大伯的电话时正在上晚自习,听筒里的电流声混着大伯嘶哑的嗓音:“快回来,你奶奶……不行了。”我攥着电话的手直抖,自行车骑得飞快,乡间小路坑坑洼洼,夜风刮在脸上像刀子,路边的玉米秆影影绰绰,像一个个站着的人。等我冲进家门时,奶奶已经躺在堂屋的灵床上,身上盖着她亲手缝的蓝布寿衣,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嘴角却抿成一道紧绷的弧线,不像平时那样总是带着笑。
村里的老人都说,人走后要停灵三日,等远方亲友来吊唁,也等逝者的魂魄归家看看。大伯按照规矩,在灵前摆了香炉、长明灯和一碗“倒头面”,面里卧着两个荷包蛋,筷子竖插在碗里。灵床底下铺着一层干草,我和大伯、二伯轮流守夜,按照习俗,这三天里长明灯不能灭,也不能让猫狗靠近灵床,说是死人胸口若有残留的一口气,被动物冲了就会“诈尸”,尸体像野兽一样乱动乱咬,直到那口气耗完才算彻底断气。
我从小就听奶奶讲过诈尸的传闻,村里早年有个老汉,死后停灵时被一只野猫蹿到身上,突然就坐了起来,双手直挺挺地往前抓,最后是几个壮汉用门板压住,灌了滚烫的烧酒才平息下去。那时候只当是吓唬小孩的故事,可真到了守灵的夜里,看着奶奶一动不动的身体,再想起那些传闻,后背就直冒冷汗。
第一夜还算平静,村里的亲戚们陆续来磕头上香,堂屋里烟雾缭绕,纸钱燃烧的味道混着煤油灯的油烟味,呛得人鼻子发酸。到了后半夜,亲戚们都走了,只剩下我和二伯守着。二伯抽着旱烟,烟锅在黑暗中一亮一灭,他叹着气说:“你奶奶这辈子苦,拉扯大三个孩子,没享过几天福。”我盯着长明灯的火苗,它安安稳稳地燃着,映得灵床周围一片昏黄。不知过了多久,我实在熬不住,趴在供桌旁打盹,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在拽我的衣角,力道很轻,像是风吹的,可堂屋的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连一丝风都没有。
我猛地惊醒,二伯已经靠在椅子上睡着了,呼噜声打得震天响。灵堂里静得可怕,只有纸钱燃烧的“噼啪”声和长明灯的“滋滋”声。我看向奶奶,她还是那样躺着,寿衣的领口有些歪斜,露出脖颈上松弛的皮肤。我心想可能是太困了产生了幻觉,揉了揉眼睛,起身给长明灯添了点煤油,又往香炉里续了三炷香。
就在我转身要回到座位时,眼角的余光瞥见奶奶脸上盖着的白布动了一下。那不是风吹的飘动,而是像有什么东西在底下顶了一下,幅度不大,却看得我清清楚楚。我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眼睛死死盯着那块白布。
白布又安静了下来,仿佛刚才的动静只是我的错觉。我咽了口唾沫,想叫醒二伯,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怕被他笑话胆子小。我壮着胆子往前走了两步,离灵床只有几步远,能清晰地看到奶奶露在外面的手,手指蜷缩着,指甲缝里还沾着些许泥土——那是她生前种庄稼时留下的痕迹。
突然,堂屋的角落里传来一阵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我转头一看,只见一只老鼠从墙角的洞里钻了出来,正顺着墙根往灵床这边爬。我心里咯噔一下,想起老人们说的禁忌,抄起脚边的扫帚就想打,可老鼠跑得飞快,“嗖”地一下就蹿到了灵床底下。
就在这时,灵床上的奶奶突然动了!
先是肩膀微微耸了一下,接着胸口起伏了一下,像是有人在她胸腔里吹了一口气。盖在她脸上的白布被顶了起来,慢慢滑落到肩膀上,露出她紧闭的双眼。我吓得腿都软了,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喊不出一点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奶奶的头慢慢转了过来,脸朝着我这边,嘴角那道紧绷的弧线不知何时松开了,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二伯的呼噜声戛然而止,他大概是被动静惊醒了,迷迷糊糊地说:“咋了?”等他看清灵床上的景象,整个人瞬间僵住,烟锅“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滚到我的脚边。
“奶……奶奶?”二伯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脸色惨白如纸。
奶奶的眼睛还闭着,但身体已经坐了起来,直挺挺的,像一根被竖起来的木头。她的双手慢慢抬了起来,举在胸前,手指僵硬地弯曲着,像是在抓什么东西。我闻到一股淡淡的腐朽味,混杂着泥土的腥气,从她身上散发出来,和白天闻到的寿衣布料味完全不同。
“诈……诈尸了!”二伯终于反应过来,尖叫着转身就往外跑,慌乱中撞翻了身边的椅子,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我被吓得钉在原地,双脚像灌了铅一样挪不动步。奶奶从灵床上慢慢滑了下来,双脚落地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她的腿是直的,只能像僵尸一样往前跳着走,每跳一下,身体就晃一下,寿衣的下摆随着动作摆动,露出脚踝上干枯的皮肤。
她朝着我这边跳过来,速度不快,但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我的心脏上。我能看到她紧闭的眼皮在微微颤动,像是随时都会睁开。长明灯的火苗剧烈地晃动起来,堂屋里的温度骤然下降,一股寒意顺着脚底板往上窜,冻得我浑身发抖。
就在这时,大伯被外面的动静吵醒,推门进来,看到眼前的景象,也吓得惊呼一声。但他毕竟是家里的老大,很快就镇定下来,大声喊:“快!找绳子!拿烧酒!”
我这才如梦初醒,转身就往厨房跑,手脚并用地翻出家里的白酒,又找了两根麻绳。等我拿着东西回到堂屋时,奶奶已经跳到了供桌前,双手正朝着那碗“倒头面”伸去,指甲刮过瓷碗的边缘,发出刺耳的“滋滋”声。
大伯趁机冲上去,从后面抱住奶奶的腰,奶奶的身体硬邦邦的,像是抱着一块石头,她拼命地扭动着,力气大得惊人,大伯被她甩得左右摇晃。“快过来帮忙!”大伯嘶吼着,额头上青筋暴起。
我和随后赶来的二伯一起冲上去,一人按住一条胳膊,把奶奶按在地上。她的身体还在不停挣扎,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我摸到她的皮肤,冰凉刺骨,没有一点温度,寿衣的布料被汗水浸湿,贴在她的背上。
“快灌酒!”大伯腾出一只手,接过我手里的白酒瓶,拧开盖子,就往奶奶的嘴里灌。滚烫的白酒顺着她的嘴角流下来,滴在地上发出“滋滋”的声响,她的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挣扎的力道瞬间小了很多,但还是在不停扭动。
“多灌点!”二伯喊道,我们三人死死按住奶奶,直到整瓶白酒都灌了进去。奶奶的身体抽搐得越来越厉害,喉咙里的“嗬嗬”声也越来越弱,最后慢慢平静下来,头歪向一边,不再动弹。
我们三人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都被汗水湿透了。堂屋里一片狼藉,供桌被撞得歪歪斜斜,“倒头面”洒了一地,长明灯的火苗已经稳定下来,照得地上的白酒痕迹泛着光。
大伯颤抖着伸出手,探了探奶奶的鼻息,又摸了摸她的颈动脉,过了好一会儿,才瘫坐在地上说:“彻底……彻底走了。”
我们不敢再大意,连夜把村里的老支书请来。老支书见多识广,年轻时处理过不少这类事,他看了看奶奶的遗体,又看了看地上的老鼠洞,说:“是被老鼠冲了气,还好你们反应快,用烧酒压下去了,不然麻烦就大了。”他让我们找了几块木板,把奶奶的遗体固定在灵床上,又在灵堂周围撒了一圈草木灰,说能起到镇邪的作用。
后半夜,我们三人再也不敢合眼,围着灵床坐着,手里都攥着木棍,生怕奶奶再“醒”过来。窗外的北风刮得更紧了,呜呜地响,像是有人在哭。我想起奶奶生前对我的好,小时候我生病,她背着我走十几里路去看大夫,冬天把我的手揣进她的怀里取暖,夏天坐在院子里给我扇扇子讲故事。可刚才那个僵硬、冰冷、只会跳跃的“奶奶”,和我记忆中的她判若两人,那种恐惧和悲伤交织在一起,压得我喘不过气。
第二天天亮后,远方的亲友都赶来了,没人知道夜里发生的事,我们也没敢说,怕引起恐慌,只是按照原计划准备出殡。我看着奶奶的遗体被装进棺材,心里既难过又庆幸,庆幸我们守住了她,也守住了这个家。
出殡那天,村里的人都来帮忙,棺材抬起来的时候,我好像听到里面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很轻,像是风吹过缝隙的声音。大伯和二伯对视了一眼,脸色都有些发白,但谁也没说话。
奶奶下葬后,我再也没敢一个人夜里走那条乡间小路,也再也不敢听别人讲诈尸的故事。后来我问过村里的老中医,他说所谓的“诈尸”,其实是一种假死现象,有些人因为某种疾病导致呼吸和心跳变得极其微弱,像是死了一样,被动物惊吓或受到其他刺激后,可能会突然恢复微弱的活动,并不是什么鬼神作祟。可我始终忘不了那个夜晚,忘不了奶奶僵硬的身体、冰冷的皮肤,还有那股淡淡的腐朽味。
很多年过去了,老家的房子早就翻新了,堂屋的灵堂也早已不在,但每当深秋北风刮起的时候,我总会想起二零零九年的那个夜晚,想起灵前摇曳的长明灯,想起奶奶最后那道诡异的笑容。我知道,有些事情,不管用科学怎么解释,亲身经历过的恐惧,永远刻在骨子里,挥之不去。就像村里的老人们说的,有些规矩和传闻,不是迷信,而是祖辈们用经验换来的教训,提醒着我们对生死保持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