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集：传之后世
晨露还凝在苍松的针叶上时，崆峒山脚下的议事坪已被族人踏得坚实。昨夜新刻完的竹简码在青石台案上，像一叠叠沉静的山岩，竹纹里还留着炭火炙烤的微温——那是为防虫蛀，特意用松烟与桐油浸过的痕迹。轩辕站在台案前，指尖抚过最顶上一卷的绳结，那绳是用鹿筋熬煮后鞣制的，泛着琥珀色的光，将三百六十片竹简牢牢束在一起。
“都到齐了。”岐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晨雾的清润。轩辕转过身，见雷公、伯高、少师已领着各自的弟子列成三排，每个人手中都捧着一片打磨光滑的木牌，牌上刻着他们的名字。这些弟子多是部落里资质聪颖的少年，最小的才十二岁，是去年瘟疫里失去双亲的孤儿，被少师收养后，竟能将医案背得一字不差。
轩辕的目光扫过众人，落在台案旁那尊三足铜鼎上。鼎里盛着清晨采集的露水，水面浮着三片艾草叶——那是从南方部落换来的老艾，叶片厚如钱币，晒干后揉碎，烟气能穿透三层麻布。昨夜他亲自将艾草叶放入鼎中时，仿佛看见三年前在南方山林里，那位瞎眼的老妪如何摸索着分辨艾草：“叶背发白、茎有棱的，才是能驱山瘴的神草。”
“咚——”岐伯敲响了铜钟。钟声撞碎晨雾，惊起崖边一群灰雀，它们扑棱棱掠过台案，翅尖扫过竹简，带起一阵淡淡的松烟香。
“今日不是庆功，是托孤。”轩辕开口时，声音比往常沉了三分。他弯腰从台案上取下第一卷竹简，转身递向雷公。竹简入手微沉，雷公下意识地挺了挺脊背——他手中的木牌上刻着“雷公”二字，旁边还刻着一只展翅的鸟，那是他年少时猎到第一只雄鹰的标记。
“这卷讲的是‘刺法’，”轩辕的指尖点在竹简侧面，那里用朱砂画着一道浅浅的线，“你去年在东边部落用砭石治好了风痹，却在记录时漏了针刺的深度。今日接过它，便要记住：医道里没有‘大概’二字。”
雷公双手接过竹简，指腹触到朱砂线时微微一颤。他想起去年那个风痹患者，是个猎户，右腿肿得像灌满了泥浆，自己扎针时怕伤了筋骨，只刺入半寸，结果三天后又复发了。还是轩辕带着他重新诊脉，说“筋脉如琴弦，过浅则力不达”，亲自示范刺入一寸，那猎户当晚就能扶着墙走。此刻他望着轩辕鬓角新添的白发，喉结动了动，却只说出三个字：“弟子记。”
轩辕又取下一卷，递给伯高。这卷竹简比前一卷更厚实，侧面画着五个交错的圆圈——那是五行的标记。伯高的木牌上刻着一株禾苗，他最擅长将草药性味与五谷对应，去年冬天用陈米炒焦后煮水，治好了半个部落的腹泻。
“这里面记着‘五运六气’，”轩辕的声音里带了些暖意，“你前日问我，为何今年的黄芩比往年苦。翻到第三十二片，那里记着‘岁在火，草木凝’——天热时，草药的性味会更烈。往后带弟子采药，要让他们先看天时。”
伯高捧着竹简，忽然想起三年前随轩辕去西方部落，见那里的人用羊骨熬汤治骨折。轩辕当时就对他说：“动物的脏器、骨骼，也能补人的脏腑。你要把这些都记下来，未必都要用，但不能不知道。”此刻竹简的重量压在掌心，他忽然明白，所谓传承，不只是记住已有的，更是要懂得为何要有。
最后一卷递给了少师。他的木牌上刻着一支笔，全族的医案都由他整理，连轩辕十年前用野枣树皮治好了谁的咳血，他都记得清清楚楚。这卷竹简最薄，却用了最坚韧的青竹，侧面画着一个“心”形——里面记的全是情志致病的案例。
“你去年整理的那个寡妇病案，”轩辕望着少师，眼神里带着些期许，“她因思念亡夫而气结胸痛，你只记了用了什么药，却忘了我教她纺线时唱的那支歌。”少师的脸微微一红，他确实觉得歌没什么用，药才管用。“人不是草木，”轩辕继续说，“心窍堵了，药石有时不如一声笑、一首歌。这卷里的每一个病案，都要让弟子们先问‘病人心里装着什么’。”
少师低头看着竹简，忽然想起那个寡妇后来真的好了，不是因为药，是有次部落里的孩子们围着她要纺线玩，她笑着笑着，就觉得胸口不闷了。他当时觉得是巧合，此刻才懂，轩辕让他记歌，是让他记“人活着，总要有些念想能解开疙瘩”。
三卷竹简分完，台案上还剩下最后一片单独的竹简。轩辕拿起它，举过头顶，阳光透过竹简的纹路，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这上面刻着‘治未病’三个字，”他的声音陡然洪亮起来，“你们三人各有侧重，但这三个字，要刻在所有弟子的心里。”
他走下台案，将这片竹简插在铜鼎旁的泥土里，竹简顶端恰好露在晨露凝结的艾草叶上方。“去年春天，东边部落闹痢疾，我们提前让族人喝了煮过的葛藤水，没人发病。这不是因为我们能掐会算，是因为我们知道‘春多湿，易生虫’。”他环视着众人，目光落在那个十二岁的孤儿身上，“你叫石生，对吗？”
少年愣了一下，赶紧点头。他的父母就是去年痢疾没挺过来的，是少师把他带回来的。
“你记住，”轩辕的声音放柔了，“学医不是为了等人生病，是要让他们少生病。就像种庄稼，要先知道天会下雨还是会干旱，提前挖好水渠、搭好棚子，这才是本事。”
石生攥紧了手里的木牌，那上面还没刻东西，少师说等他能认出二十种草药，就给他刻上一株石竹——那是他父母生前最喜欢的花。此刻他看着那片插在土里的竹简，忽然觉得，自己学的不只是治病，是要让像他父母一样的人，能活到看见石竹开花。
“跪下吧。”岐伯的声音再次响起。雷公、伯高、少师领着弟子们齐刷刷跪下，膝盖砸在泥土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石生跟着跪下时，闻到了泥土里混着的艾草香，和他父母坟头的味道很像，却不那么苦，多了些暖意。
轩辕走到铜鼎前，拿起三支艾草，点燃后插进鼎里的露水中。艾草“滋啦”一声冒出白烟，烟气缭绕着升起来，飘过竹简，飘过众人的头顶，飘向远处的山林。“天地为证，”他的声音在烟霭中仿佛带着回响，“今日将《内经》传于你们，不是让你们当宝贝藏着，是要让每个部落、每个村落，都有人能看懂它、用它。”
雷公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哽咽：“师父，若是将来有人改了里面的字怎么办？”
轩辕笑了，那笑容里有岁月沉淀的从容：“真东西，像山里的泉水，就算有人想弄脏它，只要源头还在，总会流到干净的地方。你们要做的，就是守住源头——多治病，多记案，让后来人知道，这些道理不是凭空编的，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用痛、用苦、用命换回来的。”
烟气渐渐散了，朝阳爬上对面的山崖，将所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轩辕弯腰扶起最前面的三个弟子，又摸了摸石生的头。石生抬头时，看见轩辕的眼角有泪光，却笑着说：“去吧，该让这些竹简见见更多的太阳了。”
雷公捧着竹简，率先转身往山下走。他的弟子们跟在后面，脚步踏在晨光里，发出整齐的声响。伯高走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那片插在土里的“治未病”竹简，忽然觉得它像一株刚发芽的苗，只要有人浇水、施肥，总有一天会长成大树。少师最后走，他特意绕到铜鼎旁，用手指沾了点露水，滴在那片竹简的根部。
轩辕站在台案前，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山道拐角。岐伯走到他身边，递过一块烤熟的粟米饼：“他们会做好的。”轩辕咬了一口饼，粟米的香甜混着松烟的清苦，在舌尖散开。他想起自己年少时，第一次跟着族人去找草药，也是这样的清晨，也是这样的阳光，只是那时他还不知道，自己将来要走的路，会让这么多人踩着脚印继续往前。
山风起来了，吹得台案上剩下的空绳结轻轻晃动。轩辕望着远处连绵的山峦，忽然觉得，这《内经》不是写完了，是刚刚开始——它会在无数双手里传下去，在无数个病榻前被验证，在无数次生死里被完善。就像这山，今年的草木枯了，明年还会再长，只要有人记得要去浇水、要去播种。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一个绳结，那是刚才捆竹简时剩下的。鹿筋绳在掌心微微发烫，仿佛还带着竹简的温度。“走吧，”他对岐伯说，“我们去看看西边的麦田，该灌浆了。”
两人并肩往山下走，晨露打湿了他们的草鞋，却走得很稳。远处的山道上，隐约传来雷公教弟子认穴位的声音，像一颗石子投进水里，荡开一圈圈涟漪，远远地，传到了看不见的远方。
欲知《内经》如何在后世生根发芽？且看下卷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