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的灯火余温尚存。
杭州城仍浸润在年节的慵懒氛围中。
太守府门前却已是一派整装待发的肃穆景象。
马文才一身玄色戎装,外罩墨狐大氅,身姿挺拔如松。
他握着祝英台的手,细细叮嘱:“临海军务冗杂,开春后海防、屯田诸事皆需亲理,我不得不返。”
“你安心在家养胎,万事有父亲照应。”
“缺什么只管吩咐马忠,不必事事操劳,务必以身子为重。”
他的目光落在她微隆的小腹上,深邃眼眸中满是不舍与牵挂。
祝英台虽心中同样难舍,却知夫君志向所在,强压下离愁。
替他理了理大氅的领口,柔声道:
“夫君放心前去,我会照顾好自己和孩子。你在外……一切小心。”
她如今胎象渐稳,面色也红润了许多,那份即将为人母的柔光,冲淡了离别愁绪。
另一边,马石也在与银心话别。
银心眼眶微红,却努力笑着:“你跟着侯爷,更要仔细周全。”
马石重重握了握她的手,一切尽在不言中。
马蹄踏碎晨霜,马文才与马石带着一众亲卫,身影渐渐消失在长街尽头。
祝英台直到看不见那抹玄色,才由丫鬟扶着,慢慢转回府内。
然而,离了马文才的太守府,并未因此沉寂下来。
恰恰相反,没了马文才的约束,祝英台本性中那份跳脱灵动的气息再次悄然释放。
她如今不像初嫁时那般孤单,不止有性情温婉、相似良玉姐姐的婉娘作伴。
还有情同姐妹的银心在侧,三个孕妇凑在一处,竟比年节时还要热闹几分。
这日午后,暖阁内熏香袅袅,祝英台正抚弄着那张焦尾琴,一曲《幽兰》清越空灵。
碗娘安静地坐在一旁聆听,指尖无意识地在膝上轻轻打着拍子。
一曲终了,碗娘轻声赞道:“郡君琴技高超,意境高远,妾身听着,仿佛置身空谷幽涧之中。”
祝英台笑着转头看她:“婉姨娘琴艺也不差呢!何必自谦?”
碗娘浅浅一笑,带着几分追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嘲:
“不瞒郡君,当年在……在那位殿下的别院里,琴棋书画,都是必学的功课。”
“殿下要用来待客,要能衬得起那般场合,总不能是些目不识丁的粗蠢之物。”
她语气平淡,却道尽了其中辛酸,“只是妾身资质愚钝,不过略通皮毛,比不得郡君家学渊源,信手拈来皆是真趣。”
一曲终了,祝英台不禁感叹!
“碗姨娘过谦了,此曲清骨傲然,非心有所感不能弹奏。”
自此,两人之间又多了一项消遣。
时而对弈一局,碗娘棋风稳健,善于布局;
时而品评诗词,她也能说出几分道理;
甚至赏鉴书画,亦能道出些许门道。
银心虽不精这些,在一旁听着,做些针线,倒也其乐融融。
当然,更多时候,三人仍是凑在一起讨论孩儿的小衣花样,或是听闻哪家铺子新到了时兴绸缎,便派人去采买比对。
祝英台兴致来时,想在院里扎个秋千,碗娘便会柔声提醒何处受力更稳当,显露出几分不同于寻常闺秀的实用见识。
只苦了太守马德望。
他处理完公务回府,本想图个清静,却常见内院里或是琴音叮咚,或是笑语喧哗。
三个大着肚子的女人相处融洽,他那宝贝儿媳更是被哄得眉开眼笑。
他看在眼里,是既欢喜家族人丁兴旺、气氛和乐。
又实在被这“阴盛阳衰”的热闹吵得有些头疼,偏偏哪一个都怠慢不得,尤其是怀着嫡孙的儿媳。
他常常只能独自在外书房,对着满架书籍,大眼瞪小眼,无奈地捋着胡须,感叹这府里怕是还要热闹上好一阵子。
…………….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长安未央宫,气氛却与杭州的暖融截然相反,一派山雨欲来的压抑。
新帝司马景明即位已有数月,龙椅尚未坐热,那独揽大权、清除异己的心思便已迫不及待。
他深知要想坐稳帝位,必须将权柄牢牢抓在自己手中,而盘根错节的门阀势力,首当其冲便是以谢安为首的陈郡谢氏。
几次朝会,司马景明或明或暗地开始对谢家一系的官员进行打压、调职,安插自己的亲信。
他手段急进,带着新君特有的锐气与不容置疑。
这一日退朝后,司徒谢安回到府中,并未如常去书房处理公务,而是独自步入后园梅林。
寒风料峭,枝头残梅犹自吐露幽香。
谢安驻足于一株老梅前,伸手拂去花瓣上的些许尘埃。
目光却已穿透这庭院深深,望向了波谲云诡的朝堂,乃至整个天下。
“父亲。”其子谢琰寻了过来,眉宇间带着忧色。
“陛下今日又在廷议中驳回了我们关于漕运改革的奏请,反而擢升了琅琊王氏的王绪……其意已明,我们谢家……”
谢安缓缓转过身,脸上并无多少惊怒,反而是一种洞察世事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
他打断儿子的话,声音沉稳而苍凉:“琰儿,不必多言。如今的朝廷……气数将尽矣。”
谢琰浑身一震,虽早有预感,亲耳听父亲说出,仍是心惊。
“陛下锐意进取本是好事,然刚愎自用,猜忌过甚,非社稷之福。”
“王敦之乱方平,国库空虚,民生疲敝,当务之急乃与民休息,稳固根基。”
“然观其行事,只怕……祸乱不远。”
谢安长叹一声,“此时不退,更待何时?难道要等我谢氏百年清誉,毁于一旦吗?”
数日后,一份言辞恳切、以年老体衰为由的辞官表呈递御前。
司马景明初时假意挽留,见谢安去意已决,便顺水推舟应允。
几乎在旨意下达的同时,谢安已命家中仆役悄然收拾行装,举家南迁。
他并未选择繁华的吴郡或丹阳,而是带着儿子、家眷,以及才华横溢的侄女谢道韫。
一路轻车简从,直往会稽郡那看似偏僻、却远离权力旋涡的鄮县而去。
这一举动,如同巨石投入深潭,在暗流汹涌的朝堂之上,激起了无声却巨大的涟漪。
…………..
而此刻的东南临海郡,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马文才归来后,并未有丝毫停歇。
郡守府书房内,灯火常常彻夜不熄。
巨大的沙盘舆图之上,临海、永嘉、晋安三郡的山川地貌、港口要冲清晰可见。
观砚立于一侧,禀报着各项进展:“侯爷,按照您的方略,三郡兵员已整编完毕。”
“淘汰老弱,补充流民健勇,实行军屯,目前已在沿海要害处增设十二处烽燧、哨卡。”
“新式战船龙骨已架设完毕,开春后便可下水试航。”
“永嘉郡的盐场、晋安郡的茶山,今年收成皆优于往年,府库渐丰。”
马文才负手立于沙盘前,目光沉静。他手指轻轻点过几个关键位置:
“海防不可松懈,巡哨频率加倍。屯田之事,关乎军心稳定,必须确保耕牛、粮种充足。”
“与当地豪族、商会的联系还要加深,东南物产,需流通起来方能生利。”
他的指令清晰果断,每一项都落在实处。
经过数月的经营,凭借其强势的手腕在这三郡之地,建立起了一套独立于长安朝廷之外的、高效运转的军政体系。
窗外,临海郡的风依旧带着咸腥,却似乎少了几分以往的荒凉,多了几分井然有序的生机。
马文才知道,长安的暗流终将波及四方,而他必须让这东南砥柱,变得更加坚不可摧。
他望向北方,眼神锐利而坚定。
天下棋局,他已然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