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缓步走上山坡，脚步声惊动了卓耀。
猛地回头，见到是宋时愿，卓耀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迅速扯出一个惯常的笑。
“妹妹？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宋时愿没有直接回答，走到他身边，自然地席地而坐，学着他的样子望向远处。
天边云霞似火，脚下京城炊烟袅袅，万家灯火初上。
“这里风景确实好啊。”
“视野开阔，让人心静。不愧是二哥精心挑选的秘密基地。”
卓耀的肩膀稍稍松弛了一些，却没有接话。
兄妹二人就这样静静坐着。
半晌，卓耀才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喉咙有些发干地开口。
“妹妹……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二哥你说。”
卓耀深吸了一口气。
“前几天……有一个人找到我。他说……说我是他们千鹤庄的少主，他们庄主，是我……亲爹。”
说到这儿，他嗤笑一声，一脸讽刺。
“你说好笑不好笑？我卓耀，堂堂闲王府二少爷，活了快二十年，若像寻常人一般成亲早，儿子都能满地跑着打酱油了……现在，居然凭空多出来一个爹？”
他说这话时，眼里是化不开的恨意。
“从我记事起，身边就只有我娘。”
“日子是苦，糖葫芦别人家孩子舔着吃，我只能在旁边看着咽口水……可我娘，她把心都掏给我了。”
“为了让我能吃上一顿饱饭，她去给大户人家当浣洗妇。腊月天，河面都结着薄冰，她一天都没歇过……那双手……”
卓耀的声音有些哽咽。
“我记忆里，我娘的手指就没伸直过，总是又红又肿，上面都是冻疮，旧的还没结痂，新的又添上……”
“我记得我问过她，”
他继续道，“我说，‘娘，我爹呢？’她摸着我的头，笑着说，怀上我是个意外，但对她说，却是老天爷给她最好的礼物。”
“她说，在那个家里，所有人都厌弃她。她怕有人会害我，所以就带着我跑了。她不会告诉我爹是谁，她说，‘咱不认他，也不恨他’。”
卓耀一字一顿地重复着他娘说过的话。
“她说，我只要记得，我是娘一个人爱着的崽子，就够了。’”
说到这儿，卓耀猛地吸了一口气，将头仰得高。
“后来……打仗了，村子没了，我娘也病死了。我成了乞儿，整天像野狗一样。”
“是父亲……是父亲他捡到了我，给了我一口饭吃，给了我一个家。”
“这些年，我是人人羡慕的闲王府二少爷，锦衣玉食。可我心里比谁都清楚，若不是父王，我卓耀早就不知道烂死在哪条臭水沟里了！”
“所以在我心里，我只有一个父亲，就是闲王！可是……”
“我怕。我怕这事闹开，别人会在背后指指点点，说我看闲王府势大，攀炎附势，连自己的生父都不认了……妹妹，你说，我该怎么办？”
宋时愿看着卓耀，有些心疼。
她见过他嚣张跋扈的样子，见过他嬉皮笑脸的样子，还是头一次看到他如此脆弱。
像一只被硬生生拔光了所有尖刺的刺猬。
“二哥，别管别人怎么想。你先告诉我，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卓耀沉默了片刻。
“我不想认他。一丝一毫都不想。”
他语气决绝，“但我想要一个答案。我想亲口问问他，当年为什么不要我娘和我？既然当初不要，为什么现在又要来找我，要我认祖归宗？ 我只要这一个答案。”
宋时愿点了点头，“二哥，你心里既然已经有了答案，为什么不去做？”
卓耀愣住了。
有些迷茫，又有些纠结。
“我……我若是真去了，被父亲知道……他会不会觉得我……觉得我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他会伤心的。”
他最怕的，从来不是世人的眼光，而是那个给他第二次生命的男人的失望。
……
闲王的巴掌，来的又快又准又狠。
带着破风声，“啪”地一下就扇在了卓耀的后脑勺上。
“哎哟！”
卓耀猝不及防，疼得捂着脑袋原地跳脚，龇牙咧嘴地嚷嚷：“父亲！手下留情啊！我可是您亲儿子！您这是要往死里打啊？！”
“亲儿子？”
闲王冷哼一声，怒气未消，抬腿又照着他屁股不轻不重地踹了一脚，“你小子还知道你是老子的种啊？老子还以为你早忘了呢！”
他指着卓耀的鼻子。
“天大的事情憋在心里不吭声，自己在那儿瞎琢磨、瞎纠结！你纠结个嘚儿啊你！ 要不是你妹妹看不过眼告诉老子，你准备瞒到什么时候？啊？”
闲王越说越气。
“是不是要等老子两腿一蹬，坟头草都长到八丈高了，你才想起来烧柱香，趴在那儿跟老子唠嗑说你还有个亲爹？！你个混账东西！”
被闲王这么劈头盖脸一通臭骂，卓耀起初是懵的，随即却捂着被踹的屁股，“噗嗤”一声傻乐起来。
笑容越来越大，带着如释重负。
他猛地张开双臂，一把将还在吹胡子瞪眼的闲王紧紧抱住。
“父亲……您……您真不生气？”
“滚滚滚！”
闲王一脸嫌弃地用手推搡他，“少跟老子来这套肉麻兮兮的，恶心！”
他挣脱开卓耀的熊抱，正了正神色，大手一挥。
“赶紧的，回去收拾东西！去那个什么千鹤庄！想去问什么，就去问个明白！想骂就给老子骂个痛快！ 要是觉得那儿好，你想留下就留下；要是待不惯，或是受了委屈，闲王府的大门随时给你开着，想回来就立刻给老子滚回来！”
他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他们要是敢欺负你，动你一根汗毛，老子就亲自带兵，踏平他那破庄子！”
卓惟延自然是听说过千鹤庄的，江湖上名号响亮。
但他更了解自己这个儿子，别看平日里没心没肺，可对他那苦命的娘，感情最深。让孩子去这一趟，不是为了认亲，是为了替他娘，向那个负心汉要一个迟到多年的答案。
他不想让卓耀心里永远留着这个疙瘩，留下一辈子的遗憾。
卓耀看着父亲虽然故作凶狠，却处处为他打算的模样，重重点头，“嗯”了一声。
瞬间，鼻腔里涌上酸意。
他迅速低下头，眼眶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