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奔驰S级轿车平稳地汇入北京傍晚的车流。
车窗外的世界，被夕阳镀上一层暖金色的光晕，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反射着耀眼的光芒，行色匆匆的路人、叮当作响的自行车与逐渐增多的小轿车，共同构成了一幅2010年的都市画卷。
车内，与窗外的喧嚣隔绝，只有空调系统发出轻微的送风声。
宋轶靠在柔软的真皮座椅上，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了身旁闭目养神的李扬脸上。
录制完《小璐访谈间》后，他看起来有些疲惫，但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弧度，又显示他心情似乎并不糟糕。
可宋轶的心，却还像被一根细线悬着，七上八下。
她脑海里反复回放着李扬在镜头前，那般坦荡甚至带着点挑衅意味的回答——
“拍电视，确实能帮助公司更快地回笼资金……”
这太直接了，直接得让她有些不安。
“扬子……”
她终于忍不住，声音轻柔地打破了车内的寂静。
“你在访谈里，直接说拍电视就是为了更快回钱……是不是太……直接了点？”
李扬缓缓睁开眼，侧过头看她，眼神清明，没有丝毫睡意。
“我怕外面那些媒体和不明就里的人会乱写……”
宋轶微微蹙着眉，补充道，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关切。
“他们会说你变得太商业，忘了初心，只向钱看了。”
李扬闻言，非但没有紧张，反而轻松地笑了笑，伸手过去，安抚地拍了拍她放在腿上的手背。
“没啥，”他语气笃定，“我故意的。”
“故意的？”
宋轶漂亮的杏眼里满是困惑。
主动往自己身上贴“唯利是图”的标签？
这算什么策略？
见她仍是那副忧心忡忡的模样，李扬觉得有必要给她上一课。
他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面对宋轶，眼神里带着引导的意味。
“轶轶，我来问你，如果刚才在访谈里，我大谈艺术理想，说什么推动行业发展、打造文化精品之类高大上的话，或者，我对网络电视剧的未来表现得懵懂、迷茫，一副不太懂商业运作的样子。”
“你觉得，在爱奇艺那些梁文瀚、赵小璐，或者他们背后更精明的管理层眼里，我李扬会是个什么形象？”
宋轶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
“一个有理想、有追求、不那么世俗的艺术家啊！”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理所当然的肯定。
“这难道不对吗？”
“你本来就是啊。”
“《南京照相馆》、《流浪地球》，哪一部不是带着理想和情怀去做的？”
面对女友这近乎本能的维护和赞扬，李扬脸不红心不跳，坦然接受，甚至还颇为受用地点了点头。
“感谢轶轶同志的认可和高度评价。”
但紧接着，他话锋陡然一转，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但是，咱们暂且不论我骨子里到底算不算个纯粹的理想主义者。”
“你所说的这种‘高尚艺术家’形象，放在谈判桌对面那些纯粹的商人眼里，很可能就等于‘不懂行市’、‘好说话’、‘可以用理想忽悠和压价’的……老实人。”
“老实人？”
宋轶重复了一遍，细长的眉毛挑了起来。
“对，老实人。”
李扬语气斩钉截铁。
“商业谈判，本质上是一场心理博弈和互相试探。”
“你表现得越是清高，越是不在乎钱，对方就越会觉得你有机可乘，会在后续关于《花千骨》独播权的价格、条款上进行更多的拉扯和试探，浪费彼此的时间精力。”
“我就是要在一开始，就打破他们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地看着宋轶，一字一句地清晰地阐述自己的核心目的。
“我就是要通过这次访谈，让他们清晰地接收到一个信号：我李扬，懂行、重利、精明、而且毫不掩饰。”
“我是一个把商业逻辑放在明面上的‘艺术商人’。”
“跟我谈，就别玩那些虚头巴脑的，亮出真金白银和实实在在的资源，反而更高效。”
宋轶静静地听着，眸中的困惑渐渐被思索所取代。
她不是不懂商业，只是习惯于从更温和、更维护李扬个人声誉的角度去思考问题。
此刻，李扬这番赤裸裸的剖析，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商业谈判中那层温情脉脉的面纱，露出了底下冰冷的利益算计。
她缓缓点了点头。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你是想主动塑造一个他们能够理解，并且不敢轻视的形象。”
“没错。”
李扬赞许地点头。
“与其让他们猜，不如我直接演给他们看。”
“一个明确的、甚至有点‘难搞’的对手，远比一个面目模糊、可能被误读的‘艺术家’要难对付得多。”
“当然，是对他们而言的‘难对付’。”
“而对我自己而言，就少了很多没必要的拉扯，事情的推进反而会更容易顺畅。”
理解了李扬在商业策略上的深意后，宋轶思维敏捷地跳到了下一个关键问题。
她歪了歪头，像个小学生提问般，带着一丝不解。
“可是，扬子，为什么必须是爱奇艺呢？”
“它只是个4月份才刚上线的平台，比起优酷、土豆那些，无论用户量还是知名度，都只能算是个‘弟弟’呀。”
这时，车载广播里恰好传来一段优酷视频网站的广告，主持人用激昂的语调宣传着网站的海量视频和活跃社区。
李扬伸手关掉了广播，车厢内重回宁静。
“这正是问题的关键。”
李扬摇了摇头，开始精准剖析当前群雄逐鹿的视频平台格局。
“你提到的优酷、土豆，它们是现在的王者，没错。”
“但它们的核心是什么？”
“是UGc，用户上传内容。免费、海量、但质量参差不齐。”
“它们享受着用户自发内容带来的流量红利，本质上还是一种‘白嫖’思维，缺乏足够动力花大价钱去购买像《花千骨》这样的专业长视频版权。”
“最关键的是……”
他加重了语气。
“它们体量虽大，但盈利模式并不清晰，普遍‘穷’，给不起我们想要的价码，也无法满足我们后续更深度的合作需求。”
他顿了顿，给宋轶消化的时间。
宋轶听得认真，脑海中迅速过滤着已知的信息。
“那……乐视呢？”
她提出了一个反例，显然也做过功课。
“他们不是一直主打‘正版长视频’和版权收购吗？”
“我记得他们去年就开始布局影视版权了，应该既有钱，也有动力收购我们的剧吧？”
听到“乐视”这个名字，李扬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异样。
他总不能说，这家公司那位善于造梦的老板，再过几年就要上演一出“下周回国”的跑路大戏，留下一地鸡毛。
他只能从纯粹的战略和商业模式上进行否定。
“乐视……”
李扬斟酌了一下词句。
“他们的思路确实比较独特，敢砸钱买版权，这点比优酷土豆强。”
“但是，他们的核心发展思路里，有一条非常关键的路径是——‘付费’。”
他看向宋轶，强调道。
“无论是硬件收费还是内容付费，这根弦一直绷在他们商业模式的基因里。”
“你想想，如果《花千骨》放在一个需要付费或者部分付费才能观看的平台上，会在前期设置多大的观看门槛？”
“这会极大地限制剧集的观众基数、网络流量的自然扩张，以及更重要的——社会影响力的广泛扩散。”
他开始总结。
“所以，对于《花千骨》，我既要钱，也要影响力。”
“甚至在现阶段，影响力比单纯的金钱回报更重要。”
“ 我们需要的是破圈，是让尽可能多的人看到青锋制作的电视剧，建立起品牌认知，而不是一开始就把大部分潜在观众挡在付费墙外面。”
这番话彻底说服了宋轶。
她认同地点点头：“确实，如果看的人少，就算单用户付费高，总影响力和后续的衍生价值也会大打折扣。”
就在这时，宋轶的目光变得越发敏锐和深邃，她静静凝视着李扬，那双清澈的眸子里仿佛能映照出人心底最深处的秘密。她用一种极其笃定的语气，轻声问道：“可是，扬子，我还是不信。”
“不信什么？”
“我不信你拍电视，真的就只是为了‘钱’和‘影响力’这两个冷冰冰的词。”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这不像你。
从你决定拍《南京照相馆》开始，你做的每一件事，背后好像都藏着……更大的东西。”
李扬微微一怔，对上宋轶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
车厢内似乎安静了一瞬，只有轮胎碾过路面的细微噪音作为背景。
他脸上那副运筹帷幄的“艺术商人”面具，在宋轶这句直击心灵的追问下，仿佛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裂痕。
他沉默了几秒，随即，嘴角慢慢漾开一个温和的、与之前谈论商业时截然不同的笑容，那笑容里带着些许被看穿后的无奈，更多的是某种深藏的暖意。
“谢谢！”
他轻声说，语气真诚。
“谢谢你的‘不信’。”
但是，他也仅限于此。
他没有直接回答宋轶的问题。
那个真正的原因，那个从他重生回来，决定拍《南京照相馆》对抗路川时，就深深植根于心底的理想……
让世界看到真实的中国，了解中国的文化内核，消除那些因无知和傲慢而产生的偏见与歧视！
此刻在车厢这个相对封闭却并非绝对私密的空间里，显得过于宏大，也过于沉重。
他深知，在这种理想尚未用一系列成功的作品铺就成现实的道路之前，贸然说出口，在外界听来，不过是年轻人不切实际的狂言，或是被媒体拿来曲解、嘲讽的“唱高调”。
他不需要用口号来标榜自己，他更习惯于用成果说话。
是的，从《照相馆》到《流浪地球》，在国内，他算是有些成绩了。
但，这远远不够……
他决定，等到一个更合适的时机，一个只有他们两人，可以安静畅谈的夜晚，再将他心中那片更广阔的星空，细细说与她听。
于是，他将那份涌动的心潮压下，重新将话题拉回到务实的选择上。
“所以，回归到我们最初的问题，”李扬的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与条理，“为什么是爱奇艺？”
他条分缕析地给出最后几点理由：
影响力最大化：
“爱奇艺从诞生起就坚持的‘免费’模式，是当前环境下，能让《花千骨》以最低门槛触达最多潜在观众、制造最大社会声量和讨论度的最佳路径。”
“这与我们追求影响力的核心目标完美契合。”
硬实力保障（关键因素）：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爱奇艺这个看似稚嫩的‘新生儿’，背后站着的是百度。”
“它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有着我们目前最需要的东西——充沛的资本实力和愿意为长远未来投入的决心。”
“至少目前来说， 只有它，才有能力，也有野心，一口吃下我们《花千骨》这样的项目，并愿意为我们所描绘的‘独播’蓝图付出真金白银。”
一番抽丝剥茧的分析，如同拨云见日，将李扬选择爱奇艺的战略逻辑清晰地呈现在宋轶面前。
这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平台选择，更是一次基于对市场格局、商业模式、自身需求深刻理解后的精准卡位。
宋轶心中所有的疑惑和担忧，在这一刻终于烟消云散。
她看着李扬，眼神里重新充满了信任与钦佩，甚至还带着一丝骄傲。
他看的永远比别人远，想的永远比别人深。
她不再说话，只是轻轻地将头靠在了李扬的肩膀上，感受着那份令人安心的沉稳与力量。
车窗外，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即将被地平线吞没，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如同繁星洒落人间。
轿车稳健地向着青锋影业的方向驶去，载着这对恋人，也载着那份已然启动、关乎未来娱乐格局的庞大计划，融入了北京愈发璀璨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