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朱雀门外已是人头攒动。
昨日的惊天丑闻尚未平息,新的大戏便已拉开帷幕。
伴随着厚重木门的“吱呀”声,一道素白的身影,如一缕即将消散的晨雾,缓缓步出。
是云昭。
她换下了一身繁复的圣女法衣,仅着一袭最单薄的素纱,乌发未绾,如瀑披泄,衬得那张本就毫无血色的脸愈发剔透,仿佛一尊触之即碎的玉雕。
她没有看任何人,赤着双足,一步一步,走到朱雀门下冰冷的青石御道中央,而后,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额头紧贴着沾满尘土与寒露的石板,一个无声的、却比任何呐喊都更具力量的叩首。
“罪女云昭,德不配位,引来妖邪觊觎,致使京中灾厄流言四起,惊扰圣上,惶惑万民,罪该万死。”她的声音不大,却清冷如玉石相击,穿透了所有嘈杂,“然沈氏冤魂既由我而现,此间因果,云昭愿一力承担。恳请上苍垂怜,将一切诅咒与罪罚,尽数降于我身,以我凡尘俗骨,换我大宣万民安康,天地和气。”
话音落,她身后庵门大开,百名尼众鱼贯而出,齐齐跪在她身后,双手合十,闭目颂起庄严而悲悯的《往生咒》。
那不是辩解,不是喊冤,而是一种极致的自我牺牲。
人群霎时静了。
昨日还唾骂她是妖女的百姓,此刻面面相觑,眼中的鄙夷与愤怒,竟渐渐被一种复杂的动容所取代。
她没有为自己辩护一句,反而将所有的“罪”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这种姿态,远比任何苍白的解释都更能撼动人心。
“看……圣女是在为我们赎罪啊!”
“她若真是妖邪,怎会有此等舍身的大慈悲?”
“这才是真正的菩萨心肠!是那妖妃心肠歹毒,见不得圣女受万民爱戴!”
风向,在短短一炷香内,悍然逆转。
百姓们自发地跪倒一片,对着云昭的身影焚香祷告。
香烟缭绕中,她那纤弱的背影,竟真如一尊普度众生的玉骨观音。
“玉骨观音舍身赎世!”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瞬间引来山呼海啸般的回应。
城楼之上,萧玦负手而立,一身玄色龙袍在晨风中猎猎作响,面色阴沉如铁。
他身侧,几位白发苍苍的老臣躬身进言:“陛下,民心如水,可载舟亦可覆舟。云昭此举已占尽天理人心,若强行处置,恐激起民变。贵妃娘娘虽有神异,但手段过于酷烈,还请陛下三思,切莫为一时意气,伤了天地和气。”
萧玦没有说话。
他知道,这是一个死局。
此刻下令将云昭驱逐,他便成了不容忠言、打压神女的暴君;若放任她跪下去,不出半日,虞妩华就会从“神谕者”彻底沦为人人喊打的“妖妃”。
云昭这一跪,跪的不是青石,而是他的皇权与威信。
他没有下令,只是冷冷地看着,看着那场由眼泪和悲情精心编织的大戏,如何将他推向两难的绝境。
人群的角落里,一个衣衫褴褛、满脸脏污的小乞儿,趁着众人跪拜的混乱,悄无声息地将一个指甲盖大小的油纸包,埋入了那堆积如山的供香灰烬之中。
做完这一切,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又缩回阴影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次日清晨,长跪一夜的云昭已是摇摇欲坠,但她身后的诵经声与身前的香火,却愈发鼎盛。
就在此时,一个高亢而洪亮的声音如平地惊雷般炸响:“此花非妖,染的是冤魂血;此地非圣,埋的是卖国骨!”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披破旧袈裟的游方僧人,手持一瓣昨日那朵血莲的残瓣,大步流星地穿过人群。
他面容奇古,双目炯炯,正是自称来自南诏边境的檀香客。
“贫僧早年曾为沈家礼佛,识得其独门密印之法!”他高举那片莲瓣,声震四野,“此花瓣上的血丝,并非天生异象,而是以沈家秘药浸染,唯通幽者以净水擦拭,方能显现其上怨念所书之字!”
说罢,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取水囊中净水,轻轻擦拭花瓣。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那暗红的血丝竟缓缓褪去,显露出几个淡褐色、字迹扭曲的小字——“沈氏献图换封”!
“轰”的一声,人群彻底炸开了锅。
“献图换封?难道沈家当年通敌的传闻是真的?”
“这才是真相!那棺中女子根本不是冤魂,是叛国贼!”
檀香客不等众人消化这惊天逆转,又猛地指向清净庵的方向,厉声道:“以怨魂之名行遮掩之事,佛口蛇心!贫僧夜观天象,感应地气,那莲池之下,尚有七具与此女同葬的尸骸未曾掘出!”
话音未落,数名禁军已如狼似虎地扑上,将他死死按住,堵住了嘴。
冯都尉脸色铁青,亲自带人将他押走。
然而,檀香客的话,已如燎原的野火,烧进了每一个人的心里。
镇压,在此刻反而成了欲盖弥彰的最好证明。
当夜,乾清宫。
烛影摇红,殿内温暖如春,气氛却冷如寒冰。
萧玦坐在御案后,目光如刀,一瞬不瞬地盯着阶下悠然品茶的虞妩华。
“你为何非要置她于死地?”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压抑着风暴。
虞妩华放下茶盏,瓷器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响。
她垂着眼帘,唇角勾起一抹慵懒而嘲弄的浅笑:“臣妾只是在宫里闷得慌,梦游捡了一朵烂莲花,又恰好说了个荒唐的梦罢了。”
她抬起眼,那双妩媚的凤眸里再无半分痴傻,只剩下洞悉一切的清明与冷意,直视着高踞龙椅的帝王。
“是陛下您,力排众议,将她迎入上京,封为圣女;是满城百姓,将她捧上神坛,顶礼膜拜。若说她真有什么罪,那也是陛下您,亲手为她铺了这条从人到‘神’,再从‘神’到鬼的路。”
“放肆!”萧玦猛地一拍桌案。
虞妩华却不闪不避,反而向前一步,声音轻得如同情人间的低语,却字字诛心:“陛下息怒。说起来,臣妾倒是想起一桩旧事。永昌三年,雁门关大败,十万将士埋骨他乡……陛下,您还记得,当时是谁,亲手将那份雁门关布防图,递到您手上的吗?”
萧玦的呼吸猛然一滞,瞳孔剧烈收缩。
他攥紧了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厉昭手捧一方锦帕,神色慌张地快步入内,跪倒在地:“陛下!奴才……奴才奉命搜查云昭仙子侍女小素荷的住处,发现了这个!”
那锦帕上,赫然是几行娟秀的字迹,正是云昭的笔迹——“焚我旧衣,不留虞痕”。
铁证如山。
虞妩华看着那方锦帕,指尖却莫名一痛,仿佛被前世的怨恨刺穿。
一滴殷红的血珠悄然渗出,滴落在光滑的紫檀御案之上。
那血珠没有散开,而是在烛光下诡异地蠕动着,缓缓勾勒出四个怨毒的字——
清璃无悔。
萧玦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四个血字上,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
他看到了虞妩华的手段,看到了云昭的伪装,更看到了那个他以为早已埋葬在过去的、沈清璃的影子。
良久,他终于缓缓闭上双眼,声音沙哑而疲惫:“厉昭,传朕旨意。”
“收回云昭‘护国圣女’封号及参政令,禁足清净庵,无诏不得出。”
旨意传出,乾清宫重归寂静。
而那座位于城西,刚刚被洗去“圣地”光环的清净庵,它紧闭的大门,在深夜里,将再次成为一场新阴谋的起点。
这一次,被囚禁的困兽,将燃起最绝望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