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源钱庄!”
那四个字仿佛用尽了冯账房最后的气力,从他干裂的嘴唇里挤出,嘶哑而急促。
他说完便又昏沉过去,唯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着这个关键人证还吊着一口气。
丰源钱庄。
虞妩华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
前世,这家钱庄因一场无名大火烧成白地,所有账目付之一炬,不了了之。
当时她并未深究,只当是寻常意外,如今想来,那场大火烧掉的,何止是金银,分明是无数将士的血与骨!
“娘娘,既有了名号,奴才这就派人去查抄!”小灯笼面露喜色,以为抓住了蛇的七寸。
“不必。”虞妩华的眼神却越发冰冷,“一家能为朝中巨蠹洗转八十万两军饷的钱庄,会蠢到把账本留在柜上等人来抄?”
她走到窗边,望着院中被月光浸得发白的海棠花,声音里没有半分暖意:“他们敢做这等滔天大案,必定有万全的销账之策。每日交易结束,只怕原始流水便已化为灰烬。明着去查,什么都查不到,反而会打草惊蛇。”
“那……那可如何是好?冯账房这条线岂不是断了?”
“账册能烧,人脑烧不掉。”虞妩华缓缓转身,眸光落在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宫女身上。
那宫女一直垂首侍立,安静得像个影子,正是她最隐秘的利刃——风铃儿。
“风铃儿,”她轻唤道,“给你三天时间,去丰源钱庄的后巷,给我盯住所有进出的人。”
风铃儿无声地点头,身形一闪,便融入了殿外的夜色。
次日清晨,丰源钱庄后巷多了一个卖糖糕的清秀少女。
她支着一个小摊,生意冷清,却总能将巷子里所有人的动向尽收眼底。
钱庄后门是伙计与杂役进出的地方。
风铃儿连续观察了两日,发现一切都井然有序,唯独一个细节引起了她的注意。
每日黄昏,钱庄打烊后,会有一个挑水夫进去,直到次日辰时才挑着空桶出来。
而这其中,有一个身形格外瘦弱的少年,总是在挑水夫们进去后半个时辰才独自提着桶进去,出来时,衣袖总会不经意地沾染上几点新鲜的墨迹。
第三日黄昏,风铃儿远远缀上了那名少年。
少年提着空桶,却不急着回家,而是钻进了城西一间破败的土地庙。
风铃儿悄无声息地攀上庙顶,从破洞中望下去。
只见那少年放下水桶,从怀里摸出一截炭条,竟在斑驳的泥墙上飞快地默写着一串串数字和符号。
他写得极快,仿佛生怕晚一刻就会忘记。
夜风吹过,风铃儿如一片落叶般飘落在少年身后。
“写得不错,就是手腕用力太死,墨迹容易晕开。”
清冷的女声骤然响起,少年吓得魂飞魄散,手中的炭条“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他惊恐地转身,看到一个陌生的少女,想也不想便要夺路而逃。
“站住。”风铃儿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威严,“你写的第三十七笔,是雁门三营张大柱的抚恤银吧?三两七钱,一文不少。”
少年逃跑的脚步,如同被钉子钉死在原地。
他难以置信地回头,一张脸瞬间惨白如纸。
他叫小秤砣,本是钱庄里一个扫地学徒,因自幼跟着落魄秀才的父亲识了几个字,被掌柜看中,逼着他做一件旁人不知的秘事——每日背下钱庄所有的流水账,回家后默写下来,交给一个黑衣人。
他不知道这些数字意味着什么,只知道一旦记错一笔,或是默漏一个字,便是一顿毒打。
他父亲重病在床,全家老小都指着他这点月钱活命,他不敢不从。
半个时辰后,昭阳殿内,虞妩华见到了这个叫小秤砣的少年。
他跪在地上,浑身抖得像风中的筛糠。
虞妩华没有问他任何事,只是让宫人端上一碗热腾腾的肉糜粥,和一碟精致的糕点。
“吃吧。”她的声音很柔和,“吃完了,我派人送你回家。”
小秤砣愣愣地看着眼前的食物,那是他这辈子都没见过的精细吃食。
他抬起头,看到座上那位仙女般的贵人正静静地看着他,目光里没有审问,没有逼迫,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
他终于忍不住,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嚎啕大哭,将所有的恐惧、委屈与无助都宣泄了出来。
待他哭完,虞妩华才缓缓开口:“从今天起,你的家人会搬去城外一处安全的别院,有良医为你父亲治病,有足够的银钱让你的弟妹衣食无忧。而你……”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不必再做哑巴了。从今往后,你说的每一句话,都会有人听见。”
小秤砣猛地抬头,泪眼婆娑的脸上写满了不解与震动。
虞妩华取出一沓薄如蝉翼的纸张,递到他面前:“这是用特制药水浸过的纸,你继续回去当你的学徒,每日将背下的流水,用清水笔写在这上面。它遇水才会显影,焚烧后不留半点痕迹。每日会有人在土地庙与你交接。”
七日后,第一份完整的资金图谱被送到了虞妩华的案头。
烛光下,她将药纸浸入清水,一排排细密的数字与符号如鬼影般浮现。
她取出柳承志府上抄来的阴文账本原件,两相对照,那张吞噬了无数军饷的巨网,终于在她眼前清晰地铺展开来。
八十万两军银,经由丰源钱庄拆解、洗转,最终竟全部汇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由薛家旁支薛怀义掌控的“北境屯田司”!
而这些银两,又被薛怀义以“荒地开垦,粮草增产”的名义,做成了一本天衣无缝的政绩账,堂而皇之地返还给了朝廷。
一进一出,黑钱变成了白银,贪腐变成了功绩。
这其中最关键的一环,便是连接户部拨款与屯田司的凭证——一本本加盖着户部大印的《春耕贷银执照》。
好一个瞒天过海,好一个偷天换日!
虞妩华的指尖,停留在执照的批红记录上,唇角勾起一抹嗜血的冷笑。
她裁下一小片记录着资金流向屯田司的药纸,交给了风铃儿。
“把这个,‘不小心’掉在大理寺少卿厉昭回府的路上。”
厉昭为人刚正不阿,查案如同疯犬,是萧玦最信任的利刃。
这张纸,足以让他嗅到血腥味。
果不其然,两日后,一封密报便从大理寺呈到了御书房。
厉昭顺着那点线索,竟真的从浩如烟海的户部卷宗里,挖出了一本被归入陈年旧档的《春耕贷银执照》副本。
而执照的最终审批流程上,一个负责批红走验的戳印,赫然出自皇帝近侍总管王德全之手!
“砰!”
御书房内,萧玦一掌拍在龙案上,价值连城的端砚被震得跳起,墨汁飞溅。
他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眼中是滔天的怒火与杀意。
“朕的近侍,也敢替外臣走票?”
整个大宣王朝,谁不知道王德全是他从潜邸带出来的老人,是他最信任的“眼睛”和“耳朵”?
这把刀,竟已插到了他的心腹之地!
“传朕旨意!”萧玦的声音冷得像冰,“命厉昭立刻查封丰源钱庄,所有账房、掌柜、伙计,全部收押!给朕挖地三尺,也要把账本找出来!”
夜色深沉,昭阳殿内,虞妩华正对着灯火,看着小秤砣送来的最新一份药纸。
少年在破庙里用炭条练出的字迹,已不再歪歪扭扭,而是透着一股颤抖却坚定的力量。
她轻轻将药纸凑近烛火,看着那些关乎无数人生死的数字在火焰中蜷曲、消失,化为一缕青烟。
“从前没人听你说话……”她低声自语,眼中映着跳跃的火光,“现在,整个朝廷都要竖起耳朵了。”
与此同时,大理寺卿厉昭手持御赐金牌,面沉如水,在禁军的护卫下,率领一队精锐缇骑冲出宫门,如一道黑色的闪电,直扑城南丰源钱庄。
那座看似寻常的钱庄,此刻灯火通明,仿佛早已预知了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