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表面依旧是一派歌舞升平，繁华似锦。然而，只有那些真正位居权力中枢、嗅觉敏锐之人，才能从细微处察觉到平静水面下涌动的暗流。
临江侯府凭借自身根基以及在军中的关系网，加之与威远国公府联姻带来的潜在红利，地位愈发显赫。
即便不看僧面看佛面，也有那等想要交好林家或提前投资的人，会向他们透露一些风声。
书房内，门窗紧闭。
临江侯谢擎难掩脸上的振奋之色，对儿子谢璟低声道：“可靠消息，陛下……怕是真的要对北齐用兵了！”
谢璟闻言，眉头下意识地皱起，本能地流露出排斥：“北境才安稳几年？陛下怎么偏偏选在这个时候想起用兵了？”
他更习惯于在京中经营人脉、算计利益，对真刀真枪的沙场有着天然的疏远和畏惧。
谢擎对此倒不意外，分析道：“大周与北齐积怨已深，迟早必有一战！先前有林家那三头猛虎坐镇北境，北齐始终讨不到便宜。林家父子战死，虽重创了北齐元气，但也导致我朝北境防线高层动荡，兵力部署也需调整。”
“此时双方都需要一场大战，来掂量掂量对方的斤两，重新确立往后几十年边境的态势和彼此的相处之道。”
他看着儿子脸上明显的不耐与抗拒，语重心长地劝诫：“璟儿，你要记住，我们谢家到底是武将出身，根基在军伍！立身之本，是实打实的军功！那些阴谋算计、人情往来，不过是锦上添花的小道，关键时刻，还是要靠战功说话！”
谢璟心里一沉，尽管知道答案，还是忍不住带着一丝侥幸问道：“父亲的意思是……这次，儿子也必须上战场？”
“这是自然！”谢擎回答得斩钉截铁，“你是临江侯府板上钉钉的继承人，若身上没有半点拿得出手的军功，将来如何服众？如何统领我谢家旧部？”
话虽如此，谢擎也不愿自己的独苗真像林家人一样折在沙场上。
他缓和了语气，安抚道：“你放心，为父会为你精心挑选足够的亲兵护卫，都是咱们谢家最忠心、最悍勇的部下。届时，你无需亲冒矢石冲杀在前，为父自会替你打点，安排些稳妥又能积累声望的功劳，并非难事。”
谢璟眼神闪烁了几下，忽然道：“父亲，既然要挣军功，何不选择林家旧部所在的军队？林家训练出来的兵马，素来以悍勇善战着称，斩获必然最多。”
谢擎闻言一怔，眉头紧锁：“你想去林家的军队？这……是不是太冒险了些？”
军队悍勇，也意味着常常被部署在最前沿，战斗最激烈，危险系数自然最高。
谢璟却自有盘算，脸上露出一丝精明：“反正儿子也要去战场上走这一遭，何不将利益最大化？林家军队战力强，功劳自然更容易捞到。再说，”
他语气带着一种莫名的笃定，“我又不会像林家那群‘傻子’一样，讲究什么爱兵如子、同吃同住。我既是临江侯府的世子，又是他们林家名义上的‘姑爷’，有这双重身份在，他们难道还敢不拼死护我周全？一群人还护不住我一个？”
谢擎听着儿子这番论调只觉得无比刺耳。
他忍不住斥道：“爱兵如子，同吃同住，如何就得了你一句傻子？若非如此，哪个将士愿意真心为你卖命？！‘将士们，给我冲！’和‘将士们，跟我冲！’那能一样吗？那是战场上用血与火淬炼出来的袍泽之情……”
“行行行，父亲，论带兵打仗的大道理，我说不过您。”
谢璟不耐烦地打断，“可人要是死了，再多的袍泽之情还有什么意义？是，林家人是口碑好，带出来的军队是威猛，可那又怎么样？林家遗孤出事，我可没看见有多少所谓的‘袍泽’跳出来，为他们林家鸣不平、讨公道的！”
他这话说得极为不以为意，甚至带着嘲讽。
这番话扎得谢擎心里难受至极。
他家也是武将世家，他深知战场无情，刀剑无眼，小卒会死，将军也同样会马革裹尸。
若有朝一日他战死沙场，今日的林家未必就不是来日的谢家，谢擎不由得生出一种兔死狐悲的凄凉感。
可再一转念，谋算林家、试图侵吞其遗产的，不正有他们临江侯府一份吗？
这让他心中更是堵得发慌，一股难以言喻的憋闷，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谢璟的身份，自然不至于让他从一个大头兵做起，但也不可能初入行伍便位居高位。
一个百夫长的职位，既不算辱没他侯府世子的身份，也算给了他一个积累资历的起点。
道理谢璟都懂，可眼看着其他各营将领日日传来斩获捷报，自己却只能被主将郑州安排在相对安全的后方，处理些粮草辎重、巡营查哨的杂务，他心里那股不平之气便一日日累积起来。
身处这金戈铁马的氛围中，耳闻战鼓擂动，眼见他人建功，哪个男儿胸中还没点热血与豪情？
更何况，战场自有其规则，这里更看重的是勇武与实力，而非京城那套虚与委蛇的门第观念。
谢璟甚至能敏锐地察觉到，周围那些林家旧部出身的将士们，看他时那若有若无的异样眼神——那里面混杂着对“关系户”的不屑，对“少爷兵”的疏离，林家“姑爷”的身份更是在这种情况下起不到任何正面效果。
别说谢璟本人，就连他带来的那些谢家亲兵也觉得憋屈。
他们个个也都是军中好手，谁还不是条响当当的汉子？
谁能受得了被人在背后暗戳戳地讥讽为“护卫少爷来镀金的”？
可他们的职责就是保护谢璟周全，万一这位世子爷真出了什么差池，他们谁也担待不起。
这种憋闷，只能死死压在心底。
谢璟何等敏感，怎么可能感受不到这种弥漫在身边的低气压？
终于，再一次听到隔壁营寨又传来斩获敌军小队、俘获战马军械的捷报后，谢璟按捺不住，再次硬着头皮前往中军大帐，向主将郑州请战。
郑州听完谢璟慷慨激昂的请战词后，和蔼却不容置疑的连连摇头：“贤侄啊，这可不行，万万不行！战场上刀枪无眼，岂是儿戏？”
“当年林家两位少将军，那是何等勇武非凡、天生的将才，不也……唉，都折在这片土地上了。你之前连战场都没真正上过，老夫哪里敢把你就这么放到前线去？”
他语重心长，字字句句仿佛都充满了关切：“不说你是林家的未婚女婿，我们这些老家伙看在林帅的面子上必须照看你，就是单论我与你父亲多年的袍泽之情，你若是出了半点差池，老夫将来有何颜面去见临江侯？”
他甚至带着几分哄劝的语气，拍了拍谢璟的肩膀：“听伯父一句劝，咱就安安稳稳的，在这大后方蹭些稳妥的功劳就得了。你这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是读书人的料，舞刀弄枪、冲锋陷阵，实在不是你所长啊。”
这一句句，听起来句句在理，充满了长辈的关怀，可听在谢璟耳中，却无比刺耳，尤其是那句“林家两位少将军何等勇武”，更是扎的他心头刺痛。
他当然知道自己比不了林家那两个战功赫赫的“怪物”，可被人如此直白地拉踩，依旧让他感到难堪和愤怒。
就是因为是无法反驳的事实，才更叫人破防。
谢璟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悻悻地退出了中军大帐。对方是主将，言辞又占尽了“为他好”的道理，他难道还能恶言相向不成？
正当他满心郁愤无处发泄时，一名心腹亲信悄悄凑了过来，压低声音道：“少爷，我收到一个消息……”
谢璟听完亲信的耳语，先是吃了一惊，豁然转头盯着他：“真的假的？如此重要的军情，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那亲信脸上露出一丝为难，支吾道：“属下……属下是碰巧……听到的。”
他不敢明说是偷听了哪位将领的谈话。
谢璟看了他一眼，心中已然明了这消息来源恐怕不那么正当。
但他会斥责吗？
当然不！
此刻的他，太需要一个机会来打破僵局，证明自己了！
他眼神瞬间亮了起来，闪烁着兴奋与算计的光芒，但残存的理智让他没有立刻被冲昏头脑：“这种事情，军方不可能没有提前部署。你立刻带几个绝对信得过的人，给我死死盯住军中那几个擅长奇袭的营队动向，特别是他们的精锐斥候！一旦有异常调动，立刻来报！到时候我们……”
他做了个手势，未尽之意昭然若揭——他们要提前行动，抢下这份功劳！
想了想，谢璟又低声叮嘱道：“此事机密，除了我们从侯府带出来的核心人手，绝不可走漏半点风声！”
他身为百夫长，麾下满额应有百人。
但谢家再有能力，也不可能让他带足一百个自家亲兵进来，其余兵卒都是从林家旧部中抽调补充的。
在这种关键时刻，谢璟自然要防着这些“外人”。
中军大帐内，郑州听着属下关于谢璟动向的禀报，摸着下巴上的短须，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哦？……还不算个纯粹的草包。”
只是，在这林家经营多年大本营里，他一个外来户，又是被重点“关照”的对象，想瞒过所有人的眼睛搞小动作，还想蹦跶出花来？
那才真是奇了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