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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6章 权谋暗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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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南府的夜,仿佛被浓墨浸透。稀疏的灯笼在微风中摇曳,投下片片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着街角的黑暗,却更衬得光影之外的幽深难测。打更人沙哑的梆子声敲过三更,余音在空旷的街巷间孤独地回荡,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凄清,渗入这座古城沉睡的肌理。然而,位于城西的“软红香”妓院,却像是这片沉寂夜色中一个不和谐的躁动音符。朱漆大门内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声、男女调笑之语隐隐透出,与周遭万籁俱寂的宁静格格不入,仿佛在刻意掩盖着什么。

“吱呀”一声,朱漆大门被推开,牛风打着浓重的酒嗝,脚步虚浮地晃了出来。他身上那件价值不菲的杭绸直裰皱巴巴地裹在身上,腰间悬挂的玉佩随着他踉跄的步伐叮当作响,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得老远。他脸上泛着纵情声色后的潮红与疲惫,眼袋浮肿,眼神迷离,却又透着一股挥霍无度后的虚妄满足。

在京城,他是戴罪匿名的逃犯,惶惶不可终日;但在这里,在二叔牛思客的庇护下,他依旧是那个可以一掷千金、醉生梦死的牛公子。他眯着惺忪的醉眼,抬头看了看黑沉沉如锅底般的天色,不满地嘟囔了一句,含糊不清的词语里夹杂着粗俗的抱怨:“真他娘的扫兴,还没尽兴呢……”声音含混,带着浓重的酒气。两个早已候在门外的牛府长随赶忙上前,一左一右搀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躯,口中连声说着“公子小心”、“脚下留神”,一行人便步履蹒跚地朝着牛思客的同知府邸方向挪去。

夜色更深,灯笼的光晕在他们身后拉长了扭曲的影子。这份用金钱和权势勉强维系着的醉生梦死的安宁,如同泡沫般脆弱。当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拐入一条相对僻静、两侧高墙耸立的巷子时,前方黑暗中突然毫无征兆地亮起数盏气死风灯。昏黄跳动的光线如同鬼火,瞬间撕裂了巷子的黑暗,也清晰地勾勒出七八条沉默黑影的轮廓,如同从地底钻出的幽灵,牢牢地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为首两人,身形挺拔,面色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冷硬,赫然是刑部右侍郎王硕和主事李延赫。他们身后跟着的,皆是身形健壮、目光锐利如鹰隼的刑部番役,腰间佩刀在灯下反射出幽冷的光泽。

牛风那被酒精麻痹的神经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猛地刺穿,酒意瞬间吓醒了一大半,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舌头像是打了结,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你……你们是何人?敢……敢挡本公子的路!”

王硕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诮与狠戾,那笑容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阴森:“牛公子,真是好大的忘性。在京里犯了事,沾了人命,以为跑到济南,躲在牛思客的裤裆底下,就能逍遥法外了?”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刺入牛风的心底。“拿下!”

命令一下,番役们如同猎豹般一拥而上。牛府那两个长随也算是有些拳脚功夫,刚想挺身反抗,护主心切,却听得几声闷响和痛呼,便被训练有素的番役用刀鞘和拳脚几下重手打翻在地,蜷缩着身体哀嚎不起,再无反抗之力。牛风何曾见过这等阵仗,惊得魂飞魄散,双腿一软,如同烂泥般几乎瘫倒在地,裤裆处瞬间湿了一片,传来一阵骚臭。

王硕厌恶地皱紧眉头,一挥手,两名番役立刻上前,动作粗暴地将烂泥般的牛风架起,不顾他徒劳的挣扎,用一块散发着汗臭和霉味的破布死死塞住了他的嘴,又利落地用一个厚实的黑布套罩住了他的头。瞬间,牛风的视觉和呼喊都被剥夺,只剩下绝望的呜咽和被禁锢的挣扎。

“动作快些,连夜押回京城,交给关部堂发落。”王硕压低声音,对李延赫和身边的亲信吩咐道,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与狠绝。只要将牛风这根关键的线头牢牢控制在手,许多事情就有了转圜甚至彻底掐灭的余地。他仿佛已经看到关部堂赞许的目光,以及自己在此事过后更进一步的阶梯。

一行人迅速上马,将不断扭动、发出沉闷呜咽的牛风横置在王硕亲信的马鞍前,马蹄早已用厚布包裹,踏在青石板上只发出沉闷的噗噗声。他们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悄无声息地朝着城外疾驰而去,只留下巷子里昏迷的长随和空气中若有若无的骚臭味,证明着方才发生的一切。

几乎就在王硕等人得手,马蹄声消失在济南城北门外的同时,另一队人马带着风尘仆仆的气息,如同利剑般刺入了济南城的南门。为首者正是刘菲含。她一身利落的玄色男装,身姿挺拔,眉宇间带着一种与这个时代女子迥异的专注与冷静,那是一种经过现代逻辑思维训练后特有的气质,仿佛眼前紧张刺激的追捕行动,不过是一道需要缜密推理和精准执行的复杂几何题。她率领的一队精锐锦衣卫,人数不多,却个个眼神锐利,行动间透着干练与肃杀。他们经过连日不眠不休的追踪,凭借对线索的精准分析和远超时代的效率,终于锁定了牛风的藏身之地——济南。

刘菲含没有惊动地方官府,避免打草惊蛇,直接按照线报,找到了牛思客的同知府邸。此刻已是后半夜,府邸大门紧闭,只有门前两盏孤零零的灯笼在夜风中晃动。管家被从温暖的被窝里叫起,面对这群深夜到访、气势肃杀的不速之客,尤其是他们身上那隐约可见的飞鱼纹饰和腰间象征身份的绣春刀,吓得体如筛糠,话都说不利索。

刘菲含直接亮出锦衣卫的腰牌,那冰冷的金属质感在灯光下泛着寒光。她单刀直入,声音清冷,不带丝毫感情色彩:“牛风何在?”

管家战战兢兢,几乎要跪倒在地,声音发颤:“公子……公子他晚间歇息不住,去了……去了‘软红香’寻欢作乐,按理说……这个时辰,早该回来了……”

刘菲含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敏锐的直觉告诉她一丝异常。牛风既然在此地倚仗其叔父作威作福,按常理,玩乐之后必然直接回府,岂会在外过多逗留,尤其是在这深更半夜。“去找!妓院,还有回府的必经之路,仔细搜查!”她果断下令,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片刻之后,派去查探的锦衣卫校尉迅速回报。妓院的人确认牛风早已离开多时,而在回府必经的一条相对僻静的巷子里,发现了明显的打斗痕迹,青石板路上散落着零星已经发暗的血迹,以及一块被扯坏的衣角。

“被人截胡了。”刘菲含脑海中瞬间闪过这个判断,冷静得像是在分析数据。她目光转向那面如土色的管家,语气陡然锐利起来,如同出鞘的刀锋:“可知是哪路人马?在此之前,可有什么异常之人打听过牛风?”

管家被她的目光慑住,努力在惊恐中回忆着,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急忙道:“有……有,公子走后不久,确实有另一伙人……穿着打扮,说话口音,像是……像是京城刑部公人的打扮,也来打听过公子的去向……”

“方向!”刘菲含的声音更加紧迫,时间每流逝一秒,追回的希望就渺茫一分。

“他们……他们问清楚后,就急匆匆出城往北去了,走的是回京的官道方向!”

信息明确,无需再犹豫。刘菲含翻身上马,动作流畅而矫健,她对身后一众如同标枪般挺立的属下简洁下令:“追!目标,刑部押解队伍,务必在他们将人犯交给关震之前截下!要活的牛风!”锦衣卫们齐声领命,声音低沉而有力。紧接着,马蹄声如同骤起的鼓点,狠狠踏破了济南府夜最后的沉寂,一行十数骑,如同离弦之箭,朝着北方官道风驰电掣般追去。

济南城外,通往京师的官道上。夜色如墨,只有星月微弱的光芒勉强勾勒出道路和两旁影影绰绰的树影。王硕和李延赫押着被制住的牛风,正快马加鞭往北疾驰。夜风扑面,带着晚秋的寒意,却吹不散他们心头的焦灼。他们必须尽快将人犯转移到关震暗中指定的安全地点,每远离济南一分,他们悬着的心就能落下一分。牛风被横放在一匹专用的驮马上,嘴里的布团让他呼吸艰难,只能发出压抑而绝望的呜咽,头上的黑布套更是将他完全隔绝在黑暗与恐惧之中。

然而,就在他们以为一切顺利,即将完成任务之际,身后遥远的地方,骤然传来了急促而密集的马蹄声。那声音初时细微,但迅速变得清晰、响亮,如同夏日骤雨前滚动的闷雷,又如同催命的战鼓,毫不留情地敲打在王硕和李延赫的心头。

“不好,有人追来了!”李延赫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猛地回头望去,只见深邃的夜色中,十数骑身影正以惊人的速度逼近,那在微弱月光下隐约反射出的飞鱼服纹饰和特有的鸾带样式,如同死神的标签,让他心头巨震。

“是锦衣卫!”王硕心头一沉,仿佛坠入冰窟,他万万没想到戚睿涵手下的人动作如此之快,竟能精准地追踪至此。“加快速度,无论如何,甩掉他们!”他嘶声吼道,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变调,用力抽打着坐骑。

但刘菲含率领的这批锦衣卫,显然是精锐中的精锐,不仅个人身手了得,骑术更是精湛,座下骏马也都是千里挑一的良驹。双方的距离在官道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拉近,锦衣卫们沉默追击的身影如同索命的幽魂,带给刑部众人巨大的心理压力。

“放箭,阻他们一阻!”王硕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情急之下下达了命令。他深知与锦衣卫正面冲突的后果,但此刻已顾不了那么多,只要能拖延片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几名刑部差役闻令,勉强在颠簸的马背上回身,引弓射箭。箭矢嗖嗖破空,带着凄厉的尖啸射向追兵。但在黑暗且高速移动的环境下,准头大失,而且追击的锦衣卫显然早有防备,只见刀光闪烁,绣春刀挥舞格挡,将大部分箭矢磕飞,仅有冲在最前的两名锦衣卫被流矢擦伤了手臂,却哼都未哼一声,速度丝毫未减。

刘菲含冲在队伍的最前方,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规,瞬间锁定了被驮马载着的那个不断挣扎的身影——牛风。她冷静地对身旁的锦衣卫小旗官下达指令,声音平稳得不像是在进行激烈的追逐战:“瞄准他们坐骑,非必要勿伤人命。擒贼先抢人!”她的目标明确而高效——夺回关键人证。

锦衣卫们得令,纷纷从马鞍旁取出手弩。这种近距离使用的利器在此时发挥了决定性作用。机括震动的声音短促而致命,数支弩箭在昏暗中激射而出。下一刻,王硕、李延赫以及几名亲信番役的坐骑接连发出痛苦的惨嘶,马腿上中箭的剧痛让它们瞬间失控,人立而起,或将背上的骑手狠狠地甩落在地,或疯狂地蹦跳蹿动。

刑部的队伍瞬间人仰马翻,陷入一片混乱。惊呼声、马嘶声、重物落地声混杂在一起,打破了夜的宁静。

刘菲含看准这稍纵即逝的时机,猛力一夹马腹,胯下骏马如同通晓人意般骤然加速,灵巧地避开倒地的马匹和人员,精准地冲到那匹因受惊而有些躁动不安的驮马旁。她手中那柄特制的、比普通绣春刀略轻便的马刀在空中划出一道寒光,只听得“嗤啦”一声,捆绑牛风的绳索应声而断。她顺势俯身,手臂一展,如同鹰隼攫取猎物,轻松地将瘫软的牛风提了过来,横放在自己马前。整个动作如行云流水,干净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展现出的不仅是高超的马术和身手,更是那种理科生般精准计算和冷静决断。

王硕刚从地上狼狈地爬起,摔得七荤八素,眼见刘菲含已将牛风夺走,顿时目眦欲裂,羞愤交加之下,他拔出腰刀,状若疯虎般朝着刘菲含扑了过来,口中发出不甘的怒吼。

一名紧随刘菲含身后的锦衣卫眼神锐利,见王硕持刀扑来,威胁到上司安全,毫不犹豫地抬手便是一弩箭。短促的破空声响起,弩箭精准地没入王硕的后心。王硕前冲的动作猛地一滞,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惨叫,扑倒在地,身体抽搐了几下,便再无声息。

李延赫见王硕身死,队伍彻底崩溃,大势已去,脸上露出惨然的笑容,他长叹一声,也顾不上其他,转身就欲往道旁漆黑的山林里钻去,企图趁乱逃跑。然而,数名锦衣卫已经合围上来,见他欲逃,数支弩箭同时激发。李延赫身形一顿,背上瞬间插了好几支箭矢,他踉跄几步,重重地扑倒在地,鲜血迅速浸湿了他身后的泥土。

战斗,或者说一边倒的制服行动,在极短的时间内便宣告结束。刑部众人非死即伤,狼藉一片地倒在官道及其两侧,痛苦的呻吟声和压抑的哭泣声在寂静的旷野中显得格外刺耳,与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夜枭啼叫相互应和,更添几分凄厉。

刘菲含勒住马缰,环视了一眼混乱的现场,确认牛风已被牢牢控制,虽然受了惊吓但性命无虞,而王硕、李延赫均已毙命。她面色平静无波,仿佛刚才的一切不过是执行了一道既定程序。她沉声下令,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锦衣卫耳中:“清理现场,将伤者简单包扎,连同尸体一并带走。所有刑部人员,无论死活,均需带回京师交差。速回!”

她没有丝毫耽搁,仿佛多停留一刻都是浪费效率。调转马头,带着俘获的关键人证牛风和垂头丧气、或伤或俘的刑部残众,沿着来路快速返回。整个过程高效、冷酷,充分展现了她在危急关头的决断力和执行力,也隐隐透露出她背后那位穿越者戚睿涵所倡导的现代效率理念与这个时代铁血规则的结合。

北京,刑部衙门后堂。夜已三更,万籁俱静,只有更夫遥远的梆子声隐约可闻。后堂内,烛火摇曳不定,将关震略显臃肿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扭曲地投在冰冷而坚硬的墙壁上,仿佛他内心挣扎的写照。他独自坐在宽大的太师椅上,面前的书案上摆着一杯早已凉透的顶级龙井,茶叶沉在杯底,毫无生机。他手指无意识地、持续地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桌面,发出单调而规律的轻微“笃笃”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透露出他内心的极度不宁。

牛风这条线,如同一条隐藏在皮肉下的毒蛇,随时可能反噬,牵动着他最敏感的神经。当初放走牛风,受贿包庇牛成飞,每一步都像是走在万丈悬崖边缘的钢丝上。如今事情眼看就要败露,必须断尾求生,而且必须快、必须狠。他脑海中飞速盘算着各种可能性,推演着各方的反应和应对之策。

管家关博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脚步几近无声,他来到书案前,低声道:“老爷,西厢房那边……牛成飞不知从何处听闻王侍郎和李主事已在去济南拿人的路上,情绪激动异常,忽然大叫一声,口眼歪斜,昏厥了过去。郎中来看了,诊了脉,说是中风之症,且来势凶猛,即便侥幸醒来,恐怕也口不能言,神智昏聩,形同废人了。”

关震敲击桌面的手指骤然停下,动作僵硬了一瞬。他抬起眼,眼中先是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愕,似乎没料到牛成飞会如此不堪刺激。但随即,那惊愕便迅速褪去,眼底深处竟漾开一抹难以察觉的轻松与隐秘的喜色。牛成飞中风,无法开口指证,这简直是天赐的良机,是绝处逢生、压在他心头最大、最直接的那块石头,似乎瞬间被移开了大半,让他几乎要长长舒出一口气。

他强压下心中的悸动,努力让声音显得平静而带着适当的关切:“知道了。”顿了一顿,他补充道,语气带着深意,“好生照料着,用最好的药,务必吊住他的性命。”他需要的不是一个死的牛成飞,那样反而显得欲盖弥彰,引人怀疑;一个活着的、却口不能言、神志不清的牛成飞,才是最好的“证人”,一堵能挡住无数质疑的活墙。

然而,这份刚刚升起的、劫后余生般的轻松并未持续太久。约莫半个时辰后,一名派出去打探消息的心腹番役,浑身尘土、连滚带爬、几乎是撞开门冲了进来,扑倒在地,气喘吁吁,脸上满是惊惶与恐惧,声音断断续续地禀报:“部……部堂大人,不好了!王侍郎和李主事……他们……他们在济南府外百余里的兖州地界,被……被一队锦衣卫截住了!”

关震霍然起身,太师椅因为他的猛力动作而后移,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他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嘴唇微微颤抖:“牛风呢?”他最关心的是这个关键人证。

“牛风……被锦衣卫的人抢走了,王侍郎和李主事他们……力战不屈,皆……皆被乱箭射杀身亡!”番役的声音带着哭腔,显然也被现场的惨状吓坏了。

“什么?”关震只觉得一股刺骨的寒气从脚底直窜顶门心,眼前猛地一黑,身体晃了晃,勉强用手扶住沉重的书案才堪堪站稳。王硕、李延赫死了,牛风落入了戚睿涵那帮人的手里。他瞬间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庆幸是多么可笑和短视。牛成飞不能说话固然好,但牛风还活着,而且落入了最危险的对手手中。更麻烦的是,王、李二人一死,许多原本可以推到他们身上、由他们顶罪的环节现在彻底断了线索,但同时也意味着知晓核心内情的知情者又少了两个,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吗?关震心中一片混乱。

他脑中如同暴风中的风车般飞速盘算着。戚睿涵是陛下眼前的新贵红人,行事往往出人意表,手段莫测。他身边的刘菲含等人,据说都受其影响,行事果决,不按常理出牌。牛风在他们手里,以锦衣卫的手段,迟早会吐出些东西。虽然直接指向自己的证据或许不多,但陛下圣心独断,多疑善变,一旦因此事而起疑,哪怕只是丝毫的怀疑,对自己而言都是灭顶之灾。

“潘一楠呢?”他猛地想起这个同样知情且地位不低的下属,急声问道,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尖锐。

“潘侍郎……潘侍郎他刚刚听闻消息,就急忙回府收拾细软,神色慌张,似乎……似乎想要离京避祸。”

“拦住他!”关震立刻下令,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狠绝与果断,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慌都发泄在这道命令上,“叫他立刻来见我,立刻!”他必须稳住潘一楠,这是目前棋盘上还能控制,也必须控制的棋子。

不久,面色惨白如纸、浑身如同抖糠般颤抖的潘一楠被两名关震的心腹“请”了进来。他官帽歪斜,衣冠不整,显然仓促间连仪表都顾不上了。一进后堂,看到关震那铁青的脸色,他双腿一软,几乎要跪倒在地上,声音带着哭腔:“关……关部堂,下官……下官……我们完了……”

关震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显得凝重、沉痛而真诚,他快步走到潘一楠面前,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试图传递一种虚假的镇定与力量:“潘侍郎,不必如此惊慌。事情尚未到绝境,天塌不下来!”他扶着潘一楠坐到旁边的椅子上。

潘一楠眼中燃起一丝微弱的、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的希望,眼巴巴地看着关震。

关震继续道,语气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蛊惑:“如今形势,王硕、李延赫已死,是为国捐躯,也算死得其所。牛成飞中风昏迷,形同朽木。眼下能开口说话、且知晓内情的,除了你我就只有那个尚未押到京师的牛风。”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观察着潘一楠的反应,见其更加紧张,才缓缓说出核心意图,“为今之计,若想保全你我身家性命,保全这朝堂之上的一片安稳,需有人挺身而出,担下主要罪责,方能保全大局,稳住圣心。”

潘一楠不是傻子,立刻明白了关震的意思,这是要让他去当那个弃卒保帅的“卒子”,去当替罪羊。他双腿再也支撑不住,从椅子上滑落,瘫跪在地,涕泪交加:“部堂,不可啊,下官……下官家中还有高堂老母,还有妻妾子女啊。部堂开恩,念在下官往日勤勉的份上……”

关震俯身用力扶住他颤抖的双肩,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催眠的安抚与隐隐的威胁:“一楠,你听我说,仔细听我说。你若一人担下,只说是你收受了牛成飞的贿赂,利欲熏心,伙同已死的王硕、李延赫欺上瞒下,利用职权放走了牛风。而我,至多是个失察之罪,被尔等蒙蔽。陛下念在你主动认罪,态度诚恳,或许会从轻发落,性命应当无忧。届时,我必在陛下面前极力为你周旋,陈说你的苦衷和悔过之心,务必保你性命。待风头过去,事情淡忘,我再想办法暗中运作,打点关系,让你早日脱罪,甚至他日未必不能起复。可若是我们互相攀咬,谁也跑不了,那才是真正的灭顶之灾,抄家灭族亦未可知。你仔细想想,到那时,你我的家小,又岂能保全?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潘一楠脸上血色尽褪,变得如同宣纸一般,汗水如同小溪般从额头涔涔而下,瞬间浸湿了衣领。他深知关震的手段狠辣,也明白这或许是当前看似唯一能保住家族不被立刻清算、为自己争取一线渺茫生机的办法。在极度的恐惧、绝望和对家人安危的担忧中,他内心经历了剧烈的挣扎,仿佛过去了漫长的一个世纪。最终,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和力气,眼神空洞,颓然瘫软在地,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嘶哑道:“下官……下官明白了。一切……一切但凭部堂安排……”这句话说完,他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关震看着他这副模样,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轻微的不忍,有利用他人的愧疚,但更多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决绝。危机面前,自保是唯一的选择。“好,识时务者为俊杰。那你我便即刻准备,进宫,向陛下请罪!”他必须抢在锦衣卫将牛风押到、戚睿涵等人全面发难之前,掌握主动,哪怕这主动是戴着镣铐的舞蹈。

紫禁城,暖阁。虽是深夜,李自成并未安寝。他披着一件宽松的常服,坐在明亮的烛火下,翻阅着各地呈报上来的奏章,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新朝初立,百废待兴,各地事务繁杂,虽有戚睿涵等人献上的一些新奇策略,但执行起来依旧千头万绪。戚睿涵垂手静立在御案一旁,神态恭敬,目光却同样锐利地扫过那些奏报,大脑飞速运转,分析着其中的信息。

“陛下,”戚睿涵见李自成放下了一份关于漕运的奏章,适时低声汇报,“牛成飞那边,受惊过度,急火攻心,已然中风昏迷,太医看过了,说即便醒来,也多半言语不清,神志难复,难以问询了。”他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李自成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目光并未抬起,似乎对这个结果并不感到意外,或者说,在他心中,牛成飞的口供早已不是最关键的一环。“牛风呢?”他问起了另一个关键人物。

“刘菲含已率精锐前往济南追捕,按行程计算,此刻应有结果了。目前尚无确切消息传回。”戚睿涵顿了顿,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不过,臣担心刑部那边……关震等人恐怕不会坐以待毙,可能会抢先一步行动,甚至……”后面的话他没有明说,但意思不言而喻。

就在这时,内侍轻步进来,躬身禀报:“陛下,刑部尚书关震、左侍郎潘一楠宫门外求见,言有十万火急之事,特来向陛下请罪。”

李自成与戚睿涵不动声色地对视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果然如此”的意味。鱼儿,按捺不住,要自己跳出来了。

“宣。”李自成放下手中的朱笔,坐直了身体,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有一种深沉的威严。

关震与潘一楠快步走入温暖却气氛凝重的暖阁。甫一进入,两人便推金山倒玉柱般跪倒在地,以头触地,姿态放得极低。

“臣关震(潘一楠)叩见陛下,臣等有负圣恩,犯下大错,特来向陛下请罪!”关震的声音带着沉痛与悔恨,表演得恰到好处;潘一楠则伏在地上,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一半是恐惧,一半是演戏。

李自成面无表情,目光如同深潭般落在两人身上,淡淡道:“哦?何罪之有?起来回话,细细奏来。”他并未让二人起身,依旧跪着回话。

潘一楠按照事先与关震反复推敲、练习好的说辞,用力叩头,额头接触金砖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带着哭腔道:“启禀陛下,罪臣潘一楠利欲熏心,鬼迷心窍,收受了天津卫地主牛成飞巨额贿赂,伙同已故刑部侍郎王硕、主事李延赫,欺瞒上官,伪造文书,擅自将本应处决的案犯牛风偷偷放走,并谎称其病死于狱中,以图瞒天过海。此事皆由罪臣一人贪念所致,一手操办,关部堂……关部堂他忙于部务,对此确不知情,是罪臣等伙同欺瞒,蒙蔽了部堂……臣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啊!”他说完,已是涕泪交加,不住地叩头,仿佛真的痛悔不已。

李自成沉默地听着,脸上依旧波澜不惊,他目光转向关震,那目光似乎能穿透皮囊,直抵内心:“关震,潘一楠所言,可是实情?你身为刑部堂官,对下属如此胆大妄为之举,当真一无所知?”他的问题直接而有力。

关震深吸一口气,再次以头触地,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愧疚、沉痛与一丝委屈:“陛下明鉴,臣……臣确有失察之罪,难辞其咎。潘一楠、王硕、李延赫皆是臣之下属,臣未能明察秋毫,被其蒙蔽,致使朝廷法度受损,冤屈难申,臣……愧对陛下信任,愧对朝廷俸禄。臣愿领陛下任何责罚!”他这番话说得看似诚恳无比,将责任揽于自身,却巧妙地将自己定位在“失察”而非“同谋”的位置上,试图将性质控制在玩忽职守而非贪腐勾结的层面。

李自成盯着他伏地的背影,良久没有说话。暖阁内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只剩下潘一楠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和烛火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忽然,李自成开口,问题却完全跳出了关震预设的框架,直指最核心、最致命的一点,完全出乎了关震的预料:“关震,朕只问你一句,你,到底有没有收过牛成飞的贿赂?说实话,朕或可念在你往日功劳,从轻处置。”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般在关震耳边炸响。

关震的心猛地一沉,仿佛瞬间坠入了无底深渊。他没想到陛下会跳过所有过程细节,绕过“失察”的定性,直接问这个最要命的问题。他原本准备好的,在“失察”框架下的所有辩解、请罪、表忠心,在这一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毫无用处。

他伏在地上,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厚重的官服。承认?那就是坐实了贪腐,万劫不复,之前的所有表演都成了笑话;不承认?陛下既然直接问出,语气如此肯定,恐怕已通过锦衣卫或其他渠道掌握了某些自己不知道的线索或证据,若是矢口否认,被当场揭穿,那就是欺君大罪,后果更加不堪设想。

几番挣扎权衡在电光火石间完成,巨大的恐惧和一丝侥幸心理让他猛地一咬牙,决定赌一把,赌陛下此刻更看重朝局稳定,赌自己多年经营尚有价值,赌陛下手中并无铁证。

“臣……臣有罪!”关震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似乎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与自责,“臣……臣确实一时糊涂,收受过牛成飞通过潘一楠等人转送的一些银两……但臣可以对天发誓,这些银两臣皆是用于部衙公务,打点上下关系,疏通环节,从未敢用于个人享乐啊陛下。臣辜负圣恩,未能坚守操守,请陛下治罪!”他这番承认,半真半假,将受贿行为淡化为“公务打点”,试图在承认部分事实的同时,为自己寻找一个看似合理的解释,在绝境中寻找一丝微弱的生机。他刻意回避了受贿金额和具体次数,只以“一些银两”模糊带过。

说完这番话,关震屏住呼吸,心脏狂跳,等待着预料中的雷霆震怒。潘一楠也停止了哭泣,惊骇地抬头看向关震,没想到他竟然会承认受贿,这完全超出了他们事先的预案。

然而,预想中的咆哮、呵斥并未到来。李自成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目光深邃如古井寒潭,平静得可怕,仿佛能洞穿一切虚伪与掩饰。过了好一会儿,在李自成感觉几乎过去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皇帝才缓缓开口,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定论意味:“关震,你为官多年,于劝课农桑、整顿刑名,也算颇有建树,朕是知道的。念你一直……还算勤勉,这次或许是一时鬼迷心窍,才有贪腐之念,且据你所言,只是收了贿赂而并未行盘剥百姓之举。鉴于你尚能供认不讳,朕暂且不深究怪罪于你。”

关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头更是忐忑万分,完全摸不清皇帝的真实意图。这不像是宽恕,更像是一种……更深的考量与等待。

“此事,朕知道了。”李自成的语气听不出喜怒,“潘一楠,身为侍郎,知法犯法,罪加一等,押入天牢,候审。关震,你……先回去罢,闭门思过,没有朕的旨意,不得离府,等候处置。”

这个处置,轻得让关震和潘一楠都愣住了。潘一楠似乎想张口说些什么,或许是想问关震之前承诺的保全,或许是想反悔,但还没等他说出话来,就被两名进来的宫廷侍卫粗暴地架了起来,拖了出去,只剩下他绝望的“陛下……部堂……”的余音在暖阁外回荡。关震则是懵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连忙叩头,声音因为复杂的情绪而有些哽咽:“臣……谢陛下隆恩,臣……遵旨,定当深刻反省!”他不敢有丝毫停留,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狼狈地退出了暖阁,直到走出宫门,被夜风一吹,才发觉自己厚重的官服早已被冷汗彻底湿透,紧紧贴在背上,一片冰凉。陛下的反应完全超出了他的预计,这轻描淡写的发落,非但没有让他感到丝毫轻松,反而涌起了更大的、更深沉的不安。这平静的水面之下,究竟酝酿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暖阁内重新恢复了安静。

李自成看向一直沉默旁观、如同雕塑般的戚睿涵,问道:“睿涵,牛成飞那边,依你看,确定是无法开口了?”

戚睿涵躬身,谨慎地回答:“回陛下,太医确是这般诊断,半昏半醒,神志不清,言语功能丧失。但世事无绝对,人体奥秘无穷,或许静养些时日,能用些奇方妙药,能有万分之一的转机也未可知。待他若能苏醒,必要他想方设法道出实情,方能令此案真正水落石出,明朗于天下。”他的话留有余地,既陈述了现状,也为未来可能的变化留下了空间。

李自成点了点头,不再说话,目光重新落回桌案上那堆积如山的奏章上,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段微不足道的插曲。跳跃的烛光下,他刚毅的侧脸轮廓分明,却如同覆盖了一层寒霜,看不出丝毫真实的情绪。

戚睿涵也垂下眼帘,心中思绪翻涌。棋局已到了中盘,关键的棋子似乎都已落下——牛风在手,王、李伏诛,潘一楠入狱,关震被软禁,牛成飞病废。但执棋者下一步会真正走向何方,这看似平静的局面背后依旧笼罩在一片迷雾之中。牛成飞能否醒来?关震最终的命运如何判定?以及这桩看似普通的贪腐包庇案背后,是否还牵扯着新朝初立时期更复杂的权力格局和利益分配?一切都还是未知之数。夜,还很长,而黎明前的黑暗,往往最为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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