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雪连下了三天,檐角的冰棱垂得足有半尺长,“悦来客栈”后院的矮房里却透着暖意——炉火烧得正旺,粗瓷碗里的米粥熬得咕嘟冒泡,混着咸菜的咸香,在小屋里弥漫开来。高福坐在桌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碗沿,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灶台边的身影。
春桃正弯腰给炉子里添炭,淡蓝色的布衫是前几日他送的那块料子,她自己在袖口绣了圈细白的花边,针脚细密得像春日里的柳枝。头发用根素银簪子松松挽着,几缕碎发垂在颊边,随着添炭的动作轻轻晃动。火光映在她脸上,把冻得微红的鼻尖和睫毛都染得暖融融的,连之前总带着怯意的眼神,都因这烟火气柔和了几分。
高福喉结悄悄动了动,赶紧收回目光,端起碗喝了口粥——粥熬得软糯,是春桃特意多炖了半个时辰的。他想起自己最初来这里的目的,是按四爷的吩咐,暗中稳住这对母女,收集赵凤诏这些事的信息,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办差”的念头渐渐淡了,满脑子都是春桃的样子。
第一次注意到春桃好看,是上周教她写名字的时候。她的手,笔尖在宣纸上划过,“春”字的撇捺刚落,就见她睫毛轻轻颤了颤,像受惊的蝶翼。那时他才发现,她的眼睛很亮,是那种藏着星光的亮,只是之前总被恐惧和自卑遮着,没让人看清。后来带她去街上买东西,她看到糖画摊子走不动道,盯着转盘上的龙形糖画,眼睛亮得能映出光来,他忍不住多买了两个,看着她小心翼翼舔糖的模样,嘴角也跟着翘了起来。
从那以后,他开始找各种理由多待一会儿。今天说“布庄新到了胰子,洗得干净,给大娘和你带两块”,明天说“街边的烤红薯热乎,揣在怀里暖手”;教认字时故意放慢进度,把“天、地、人”拆成小故事讲,只为多听她问一句“高大哥,后来呢”;甚至会绕远路去城南的铺子,只为买她提过一句“想尝尝的枣泥糕”。
王氏看在眼里,偶尔会趁春桃去添炭时,笑着跟高福说:“高兄弟,你是个好孩子,春桃能跟你多说说话,比以前开朗多了。”高福每次都笑着打岔,心里却像揣了只兔子,怦怦直跳——他知道自己不该对目标人物生出这样的心思,可目光总忍不住追着春桃转。
可春桃心里,始终绷着一根弦。自从被赵凤诏玷污后,她总觉得自己是不干净的人,配不上任何好东西,更配不上高福这样温和干净的人。高福送她布衫,她犹豫了半天才收下,缝衣服时特意选了最素净的样式;高福教她认字,她学得格外认真,却从不敢抬头多看他一眼;甚至高福给她买糖画,她也会把最大的那块分给母亲,自己只吃小的。她怕自己的“脏”,会玷污了这份难得的温暖。
这天晚上,高福带了些新炭来,帮她们把炉子烧得更旺。王氏累了一天,早早睡下了,屋里只剩下高福和春桃。炉子里的柴火“噼啪”响着,偶尔溅起火星,把两人的影子映在墙上,忽明忽暗。春桃坐在桌边缝旧棉袄,针脚走得很慢,高福看着她垂着的眼睫,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挠着,痒得难受。
“春桃,”他突然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了些,“你……你今天绣的花边,很好看。”
春桃的手猛地一顿,针戳到了指尖,渗出一点细小的血珠。她赶紧把手指缩回来,藏在袖口里,头埋得更低:“高大哥,您别取笑我了,就是随便缝的。”
“我没取笑你,是真的好看。”高福往前凑了凑,椅子腿在地上蹭出轻微的声响,“从第一次见你,我就觉得……觉得你跟别人不一样。你心细,对大娘孝顺,就算遇到那么多事,也没放弃。这些日子跟你待在一起,我……”
“高大哥!”春桃突然打断他,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手里的针线掉在布面上,“您别再说了!我……我不是您想的那样好。我爹被赵凤诏的人打死,我……我还被他糟蹋了,我是个不干净的女人,您别跟我走太近,会连累您的……”
她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砸在棉袄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一直忍着,忍着不敢说,忍着不敢多想,可高福的温柔像温水,慢慢泡软了她的心,也让她更怕失去这份温暖——她这样的人,怎么配得上呢?
高福看着她哭得发抖的样子,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他想伸手帮她擦眼泪,又怕吓到她,只能往前挪了挪,声音发颤地说:“春桃,我知道你的事,我早就知道。可我不在乎!真的不在乎!”
春桃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睫毛上挂着泪珠,像沾了露的花:“您怎么会不在乎?谁会要一个不干净的女人?连我自己都嫌弃自己,看到镜子里的样子,都觉得恶心……”
“我要!”高福突然抓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布衫传过来,带着坚定的力量,“春桃,我喜欢你,不是因为你干净不干净,是因为你善良,你坚韧,你就算受了那么多苦,还想着要给大娘熬热粥,想着要告赢赵凤诏为爹报仇。在我眼里,你比京城那些养在深闺里的小姐,好一千倍,一万倍。”
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语气里满是郑重:“我发誓,只要能帮你们告赢赵凤诏,让你们过上安稳日子,我就娶你。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不在乎你经历过什么,我只在乎你。以后我会护着你,护着大娘,再也不让你们受一点委屈,再也不让任何人欺负你们。”
春桃怔怔地看着他,眼泪掉得更凶,却不再是之前的伤心和绝望,而是带着委屈,带着不敢置信,还有一丝藏不住的欢喜。她想把手抽回来,却被高福攥得更紧,他的掌心温暖而有力,像一张安稳的网,让她觉得漂泊了这么久,终于能抓住点什么。
“高大哥,”她抽了抽鼻子,声音带着哽咽,“你……你别骗我。我怕……我怕这是一场梦,等醒了,你就走了,我又只剩下我和娘了……”
“我不骗你。”高福松开她的手,从怀里摸出个桃木小兔子——是他前几天在街边特意找木匠刻的,耳朵长长的,眼睛圆圆的,还特意涂了点红漆,“这个你拿着,就当是信物。只要有它在,我就不会走。等赵凤诏的事解决了,咱们就找个安静的地方过日子,你想回山西也好,想留在京城也好,都听你的。”
春桃接过小兔子,紧紧攥在手里,木头的温度透过指尖传过来,暖到了心里。她看着高福认真的眼神,终于点了点头,眼泪还在掉,嘴角却慢慢翘了起来:“好……我信你。”
炉子里的炭火还在烧着,映得两人的脸都红红的。高福看着春桃带泪的笑容,心里又甜又沉——甜的是终于把藏在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沉的是他还瞒着自己的身份,瞒着最初接近她的目的。他不知道,当春桃知道这一切时,会不会怪他;也不知道,在这乱世纷争里,这份刚萌芽的感情,能不能撑过接下来的风雨。
可此刻,他只知道,他想护着春桃,想实现自己的誓言。哪怕前路难走,哪怕要面对四爷质询,他也想抓住这份在寒夜里生出的暖意,再也不放手。
雪还在下,高福走的时候,春桃送他到客栈门口。她站在灯影里,手里紧紧攥着那个桃木小兔子,看着高福的身影消失在雪地里,眼里亮着光——那是绝望了很久之后,重新燃起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