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东郡,猗氏县,废弃军寨。
时已入夏,正午的阳光炽烈,透过精心布置的伪装网,在营地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八千骑兵静静地待在营帐内或树荫下,战马被拴在阴凉处,偶尔打着响鼻,甩动尾巴驱赶蝇虫。整个营地依旧保持着令人窒息的寂静,但一种无形的、躁动不安的气息,如同不断加压的弓弦,已经绷紧到了极致。
赵云端坐在自己的营帐内,手持一块粗布,沿着亮银枪的枪脊缓缓擦拭。枪身冰冷,映照出他平静面容下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来自各条战线的战报,他早已烂熟于心。颍阴城摇摇欲坠,张辽在血海中苦苦支撑;壶关危如累卵,陈宫与张绣在尸山骨堆间勉力周旋;就连甘宁那支活跃在淯水上的奇兵,袭扰的空间也被曹仁层层设防,不断压缩……每一条消息,都像无形的鞭子,抽打在他那颗渴望征战的心上。
他深知,主公吕布将他这支最锋利的矛雪藏至今,必有扭转乾坤的深意。他也明白,自己肩上担负的,可能是打破眼下僵局、甚至逆转整个战局的唯一希望。但这种漫长的等待,远比策马冲锋、陷阵杀敌更加煎熬人心。
帐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帐内的沉寂。亲卫队长掀帘而入,脸上带着难以压抑的激动,手中捧着一封带着特殊火漆印记的密信,那火漆的纹路,代表着最高级别的指令。
“将军!宛城急令!”
赵云瞳孔微缩,缓缓放下已被擦拭得寒光凛冽的长枪,伸手接过密信。信笺入手微沉,火漆是吕布独有的纹样,完好无损。他深吸一口气,稳定了一下微微加速的心跳,用匕首小心地挑开火漆,展开了信纸。
信上的字迹,不再是之前那些为了迷惑可能的探子而用的歪斜左手书,而是吕布的亲笔,铁画银钩,力透纸背,每一笔都带着一股破釜沉舟、不容置疑的决绝之气:
信文不长,但信息量极大,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砸在赵云的心头——时机已至!袁绍主力尽陷壶关泥潭,其后方的邺城必然空虚,整个河北之地人心浮动!命他即刻率领本部所有骑兵,自猗氏北上,经河东入并州,择太行山险峻路径东出,直插冀州腹地!明确指令勿要强攻坚城,勿要贪图掠地,唯一的要求便是以雷霆万钧之势,横扫魏郡、赵国等心腹地带,将兵锋直指袁绍的老巢邺城!沿途焚毁其粮秣积聚,攻破其地方豪强的坞堡,散播流言,从根本上动摇其统治!最终目的,是迫使正在猛攻壶关的颜良不得不回师救援,如此则壶关之围自解,全局僵局便可盘活!信末再三叮嘱,他此行乃是孤军深入,行动务求迅猛如风,一击即走,绝不可恋战!保全自身力量为上,达成战略震慑为要!最后是那沉甸甸的八个字——成败在此一举,盼尔捷报!落款是布,手书。
终于来了!
赵云猛地从座位上站起,身躯挺拔如松,眼中瞬间爆发出压抑已久的、如同实质般的精光,多日等待的焦灼与沉寂,在这一刻尽数化为冲天的战意与决绝。他将密信凑近案上的油灯,火苗舔舐着信纸,迅速将其化为一小堆灰烬。随即,他不再有丝毫迟疑,大步流星地走出营帐。
“传令!”他的声音不再刻意压低,清越而充满力量,如同出鞘的利剑划破空气,瞬间传遍整个看似寂静的营地,“全军集结!备马,检查武备,携带十日干粮!半炷香后,出发!”
没有激昂冗长的战前动员,只有最简洁、最直接、最不容置疑的命令。但就是这简单的几个字,让整个如同蛰伏巨兽般的营地骤然苏醒,爆发出惊人的效率!
八千骑兵闻令而动,以令人惊叹的速度和默契行动起来。士卒们迅速披上甲胄,收紧皮索,检查弓弦的韧性,磨砺刀剑的锋刃,将一袋袋炒面、肉干等干粮捆扎妥当,动作迅捷而井然有序,只有金属甲叶的轻微碰撞声、皮具收紧的摩擦声以及急促却压抑的呼吸声在空气中回荡。一股凛冽的、几乎令人皮肤刺痛的杀气开始在空中凝聚、弥漫。连那些久经沙场的战马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身上散发出的不同以往的气息,感受到了即将到来的长途奔袭与激烈搏杀,不安地刨着蹄子,喷着粗重的鼻息。
赵云亲自检查了爱马的鞍具和蹄铁,随即翻身而上,银白色的甲胄在斑驳的阳光下闪烁着冷冽而耀眼的光芒。他勒马转身,扫视着眼前这支迅速完成集结、沉默如山却又蕴含着火山般爆发力量的军队。每一张面孔都写满了坚毅与渴望。
他朗声开口,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士卒的耳中:“弟兄们!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温候军令已下!”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目光如电般扫过全场,将所有人的注意力提升到顶点,随后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斩断一切后路的决绝:
“目标,河北,邺城!”
“让袁本初知道,他的后院,起火了!”
“出发!”
没有多余的废话,八千精锐骑兵如同决堤的汹涌洪流,又如同离巢的嗜血猛禽,轰然冲出废弃军寨,铁蹄踏碎午后的宁静,卷起漫天黄色烟尘,向着北方,向着巍峨太行山的方向,滚滚而去!他们抛弃了所有不必要的辎重,只携带最精良的武器和维持最低限度的口粮,如同一支离弦的、凝聚了全部力量的利箭,义无反顾地射向袁绍那看似稳固、实则空虚的心脏地带!
几乎在赵云大军动身的同时,数队精锐斥候也已如离弦之箭,从营地不同方向悄无声息地疾驰而出。他们背负着加密的军报,一人双马甚至三马,不惜马力,分头朝着壶关与宛城的方向绝尘而去。这些斥候骑术精湛,熟悉小路险径,他们将用最快的速度,将“龙已出渊”的消息传递出去。
飞奔向壶关方向的斥候,怀揣着给陈宫的密信:“龙已出渊,望公台固守待变,竭力牵制颜良主力。”
驰往宛城的斥候,则带着给吕布的回报:“子龙已动,按计行事。”
在宛城行辕之内,吕布站在巨大的地图前,目光紧紧锁定在那条从猗氏县蜿蜒指向北方邺城的虚线上。他的手指重重按在“邺城”二字之上,仿佛要将那里戳穿。他的脸色依旧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但眼神深处,却已燃起了孤注一掷的熊熊火焰。他在等待着,等待着那来自北方的马蹄声,敲响袁绍的丧钟。
“子龙,看你的了。”他低声自语,声音微不可闻,却蕴含着全部的期望。
所有的隐忍谋划,所有的前线牺牲,所有的资源消耗,都是为了铺垫这一刻。这八千铁骑,承载着他打破僵局、逆转乾坤的全部希望。棋局上隐藏最深、也最致命的一子,终于落下。接下来,就看广袤的河北大地,能否被这条骤然出世的银龙,搅得天翻地覆,烽烟四起了!
战争的主动权,似乎就在这支铁骑冲出营寨,以及那些斥候身影消失在地平线的瞬间,悄然发生了一丝微妙而关键的偏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