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夏英雄谱

一棹碧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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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1章 田氏血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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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冷的风裹挟着魏国浊泽沼泽地蒸腾的水汽与死鱼似的腥味,刺得人面皮发麻。泥浆浸泡的岸边,几面早已失了亮眼的诸侯旗帜在风中挣扎着飘动:楚国的黑、魏国的深红、卫国的青白——如同被丢弃的破布,勉强悬挂在风中招摇。持戈的士兵们簇拥着各自的国君卫队,甲片撞击声混杂在沼泽泥浆沉闷的汩汩声里,散乱而乏力。主帐之内,炉火的微弱光热被压抑不住的湿寒挤得缩头缩脑,气息憋闷,仿佛随时会被帐外的腐朽气息吞噬掉。

魏国使者须贾立在帐中。他身上的魏锦质地厚重华贵,然而在这般湿冷的空气中,也被洇染了深重的水渍,显得沉滞不堪。他将国书铺展在宽大的案几上,声调不高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被浊泽的水汽浸润过,带着一种粘稠的穿透力。

“……魏王念及魏齐旧日盟好,亦赞公仲大夫田和,贤能通礼,实乃匡扶社稷、安定邦国之良才。当此战国纷扰之时,为天下计,魏王提议周天子并诸侯各国,推举田和大夫为齐侯,以续姜齐宗庙社稷……”

这声音并非请求,倒更像是宣告。帐内诸国代表的目光,或审慎、或冷漠、或讥嘲,都投向沉默坐在主位右侧下首的一个男人——田和。他身材中等,其貌不扬,一身寻常深衣,在周围锦袍玉带的国君和显贵中,寻常得如同帐外某个不起眼的卫士。然而他端坐的姿势沉凝如山,与这帐内弥漫的黏滑暧昧之气格格不入。他没有看须贾,深邃的视线凝固在面前案几上青铜酒尊里微微晃动的酒液上,浑浊的酒水映出帐顶火光的一抹跳跃红光,像一滴凝固的血。

楚国的令尹昭奚恤挪动了一下他那圆滚如鼓的身躯,坐席因不堪重负而发出吱呀呻吟。他嘿嘿笑了几声,肥厚的脖颈上堆叠的皮肉随之抖动,眼睛在肉褶子里只剩下两道算计的光:“魏王之议嘛……倒也算思虑周全。”他慢悠悠开口,目光状若无意地在帐内其他人脸上扫过,重点在那卫国君臣的位置停顿了一瞬,“那卫国……可舍得割爱?”

卫侯年事已高,脸色枯槁如同冬日挂在枝头的最后一片叶子,浑浊的眼珠缓慢转动了一下。他身边站着的公孙氏家臣脸色霎时阴沉了几分,像是被人踩了尾巴。卫侯嘴唇嗫嚅了几下,终究未发一言。卫国,夹在魏、赵、齐之间,兵微将寡,此番与其说是参会,不如说是在强邻环伺下无可奈何的走个过场。

田和这时才缓缓抬起眼皮。他望了一眼昭奚恤那油光发亮、堆满虚假笑容的脸。目光越过昭奚恤,落在楚王身后侍卫手持的青铜斧钺上,寒光幽幽。最后,视线回到昭奚恤脸上,田和嘴角极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点,形成一个既非笑亦非嘲的表情,无声地点了点头。那份量,却重逾千钧。

昭奚恤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一息,随即更加张扬地扩散开来,拍着自己肥硕的大腿,仿佛听到了天下最好的笑话:“好好好!田大夫果然痛快!就这么办!”

车驾辚辚,行进在通往洛邑的官道上,碾碎了夕阳的余晖。沿途村落寂静荒凉,早已被连年战火和苛税抽干了生气,只有几缕稀疏的残烟在空中飘荡,如同枯槁的臂膀,徒劳无望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

周室派来迎接齐使的官人名叫姬显。他坐在摇摇晃晃的车厢里,眼角余光瞥着身边那位被派来与田和一同面见天子的齐国大夫。车内空间狭促,混杂着一股隔夜饭菜的酸腐与车驾颠簸掀起的尘土气息。那位齐大夫一路紧闭着嘴唇,面皮紧绷得像被冻住的河面。

姬显喉结滚动了一下,清喉咙的声音在逼仄空间里格外刺耳:“天子……近来龙体圣恙,朝会甚是……简约。”他舔了舔嘴唇,艰难地斟酌着字眼,“礼数或有简慢,还望……”他觑着齐国大夫毫无表情的侧脸,后面“海涵”两个字被咽了回去,车内只剩车轮轧过碎石刺耳的声响。

临淄城高大厚重的城门就在前方,矗立在暮色里。齐国大夫忽然掀开车帘一角。车外萧索的农田、荒废的土屋被夕阳涂抹上一层刺眼、衰败的金红。一队衣着褴褛、瘦骨嶙峋的役夫在监工皮鞭的呼哨声中扛着巨大的石块,木然地挪过道旁。沉重的石块压弯了他们的脊骨,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监工手中的皮鞭高高扬起,带着尖锐的厉啸狠狠抽打在一个脚步略缓的役夫背上,单薄的麻衣应声绽裂。

齐国大夫紧抿的唇角微微抽动了一下,目光从窗外收回来,对上姬显小心翼翼的眼神。他扯了扯嘴角,似乎在笑,又似乎没有,吐字清晰而冰冷,每个音节都带着铁器撞击的脆响:“无妨。觐见天子,得其一言耳。”

姬显猛地打了个寒噤。夕阳的最后一抹血色彻底沉入了西方的地平线,天幕飞快地暗沉下来,将临淄高大的轮廓吞噬进巨大而不祥的阴影里。

象征周天子的青铜九旒冕已然褪尽了光泽,连悬垂的玉珠也灰蒙蒙的,在洛邑王宫昏暗的光线下几乎看不真切,更压得周安王那张苍老而疲态尽显的脸向前佝偻着。宫廷角落里残留的香灰气混合着一种无法驱散的陈腐气息。内侍尖细的声音在空旷肃穆的大殿中回响,显得格外孱弱:

“……赖祖宗威灵,诸侯推举,加恩齐大夫田和,赐命服,封齐侯,锡之山川土田……以续东方之祀……”

阶下的田和身穿诸侯特有的冕服——玄表朱里,绣着象征身份地位的华章——双手捧过周王使者递来的那卷用朱砂写就的、象征着宗法最高权力的册命。青铜和丝帛传递来的冰冷触感清晰地渗透进他的指掌。

“臣田和,谨谢……天子恩典。”他垂首应答,声音低沉却异常清晰。

行礼毕,他抬头望向前方。周安王浑浊的目光与他的视线短暂碰撞了一瞬。安王嘴唇微不可察地颤动着,似乎想挤出一点为君者的勉励或欣慰,然而那张布满褶皱的脸上最终只剩下一种深刻的、无法言说的茫然与倦怠,如同被无数丝线操控着却早已忘了该如何动弹的傀儡。他几不可闻地低低哼了一声,更像是一声疲惫的叹息,便任由头重新低垂下去,对着玉阶地面上晦暗的光影出神,仿佛身下这座象征天下共主的宫殿,只剩下冰冷沉重的束缚。

田和捧着册命,稳步转身,玄色的诸侯衣袂在身后荡开一道深沉流利弧线。他迈过那高大殿门投下的浓重阴影,跨向殿外。日光猛烈地泼洒下来,刺得他微微眯了下眼。殿外,身着统一深色劲甲的临淄武士们如同矗立的石雕,手中青铜长戈的锋刃在正午阳光下爆射出森冷炫目的寒光,那光芒几乎要灼伤人的眼睛。

临淄城东北一隅,那座名为“西津”的废弃小宫殿,像一个被遗忘的、迅速腐朽的点缀。残破的漆皮剥落大半,露出下面干枯如同死尸骨殖的木料结构。几只肥硕的乌鸦立在歪斜的檐角上,哑哑叫着。

庭院深处,一座同样简陋的偏殿窗户洞开着。殿里光线昏暗,地上铺着的干草发出一股混杂了霉味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属于囚徒的腥臊气味。齐康公——吕贷枯槁的身体蜷在草堆里,裹在一条早已看不出原本色泽的薄被下。他瘦得可怕,眼窝深陷得如同被凿出的两个黑洞,直直盯着殿顶某根断裂的椽子。殿外传来两个看守侍卫低沉的闲聊声,肆无忌惮。

“……听说新侯在南边打仗,占了……占了一座不小的城……”

“……哪座?嘿,管它呢!反正比看着这老废物强百倍。你说他还能撑几天?”

“……谁知道,挺会熬,早该走了,还省咱们伺候……”

殿内角落里,一只瘦得只剩骨架的老鼠,拖着一条似乎受过伤的后腿,在干草堆的缝隙里迟缓地爬动。它的动静轻微,却像在死寂的泥沼里投下一颗石子,瞬间捕捉住了吕贷全部残余的生命力。他浑浊的眼球竟猛地转动了一下,盯住了那只老鼠。积满污垢、瘦削如柴的手指艰难地从破被下探出,微微颤抖着,极其缓慢地伸向那缓慢爬行的小东西。

偏殿的门“吱嘎”一声被推开了,一道窄窄的光线刀锋般劈了进来,撕破室内的昏暗。一名送馊饭的老宦官佝偻着背进来。一抬眼,恰好看到草堆里那令人心悸的一幕——枯槁的手指僵直地停在距离老鼠不到半寸的空气里,不住地哆嗦着;身体依旧保持着前倾的姿态,像一尊落满灰尘又被时光抽干了所有生机的泥塑;那直勾勾凝视着前方的眼睛里,最后一点光芒如同被风彻底吹灭的残烛,彻底熄灭了。

老宦官张了张嘴,浑浊的眼珠呆滞地看着那僵住的躯体,手里捧着的粗陶碗滑落,“哐当”一声脆响砸在冰冷的地砖上。几块黑黄的冷饼滚落在肮脏的稻草和灰土里。

门外侍卫的谈笑停顿了一下。一阵脚步声走近,门框里探进一张不耐烦的脸:“老东西!又砸什么?”那张脸先是看到了滚在地上的粗碗和饼块,接着顺着老宦官惊恐的目光扫向草堆。侍卫脸上的不耐烦瞬间凝固,随即转化为一种近乎麻木的厌烦。

“呵……”他喉间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短促音节,如同叹息,又像吐出一口憋闷的浊气,伸手随意地在门框上敲了两下,“报吧,报给管事的,老玩意儿……咽气了。”说着,他的视线最后扫过草堆里那具已然僵硬的、保持着捕捉姿态的枯槁躯壳,摇了摇头,仿佛确认了一件早已预见的烦人小事。

田氏太公田和病逝的消息如同沉入沸水的大石,霎时搅动了临淄这座权力之城。缟素翻飞,覆盖住宏伟壮丽的宫阙殿宇,哀泣的号声如同垂死的猛兽呜咽,在沉重的白色海洋中反复回荡。新侯田剡身着粗麻斩衰,在灵堂中央位置跪得笔直。他年轻的面庞被数日来的悲痛和繁琐仪礼折磨得苍白憔悴,眼底布满血丝,此刻紧紧闭着,仿佛一闭眼,就能隔绝这白幡飘飞间深藏的旋涡暗流。

他的弟弟公子田午跪在棺椁的右下手,位置略略靠后一步。田午同样穿着重孝,额上也系着麻带。但他的目光却并不总在沉眠于棺椁中的父亲身上流连,也不在哀哭不止的宗亲身上停留。他眼角的余光,像是机警的捕猎者,无声地逡巡过整个被缟素淹没的殿堂,扫过前来吊唁的每一个公卿大夫的脸。当他兄长田剡在祭奠礼节中因为过度疲惫而身形微微摇晃一下时,田午垂在身侧的手似乎本能地动了一下,但仅仅是手指蜷曲了一瞬,便重新死死握紧了放在膝头的麻衣一角,青筋在他苍白的指节处根根凸起。

一位内侍悄无声息地从灵堂边侧的阴影里碎步趋近,最终在田剡身后两步外停下,恭谨地躬身低声禀报:“君侯,周室使节……已至宫城之外。”

田剡闻言身体骤然僵住,闭着的双眼猛地睁开。那双红肿的眼睛里,瞬间翻涌起极其复杂的情绪——悲痛尚未散去,又撞上强压的愤怒,随即又被一丝无法掩饰的忌惮和疲惫覆盖。他艰难地吸了一口气,那吸气的声音在寂静的灵堂里异常清晰,带着嘶哑的尾音。“……依礼迎接。”他低哑着嗓子挤出四个字,声音里透着重压之下的挣扎。

田午全程垂着眼帘,但就在他兄长开口说出那四个字时,他那过于用力、仿佛要嵌入手掌骨节里的手指,终于缓缓地、一丝一丝地松开了那份紧绷的力道。

灵枢前,香烛焚燃的气息浓稠得化不开,与素缟散发出的生麻气味混合,沉沉笼罩着整个空间。田午低垂的头颅微微偏转了一个极其细小的角度,他瞥向田剡身后角落阴影处——那里,一个身着玄色武弁、身形健硕如山的亲卫按剑侍立。那武士盔甲下的脸庞大半隐在廊柱投下的黑暗中,唯有一双眼睛,偶尔抬起,目光锐利沉冷,如冰锥,极其短暂地在闭目悲痛的田剡颈侧扫过。那目光,如同寒冬冷雾,只一瞬便收回。

田午的唇线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拉出一道近乎冷酷的平直。

临淄宫城深处的藏书阁内,弥漫着一股特有的微凉霉味。高大的木质书架耸立如同沉默的卫兵,架上是堆积如山的简牍,有些捆扎的绳索因年代久远而发黑,散发着干枯草木和尘埃的混合气息。角落放置着一尊造型古朴却布满擦拭印痕的青铜鹤形香炉,正向外吐纳着青白色的薄烟。光线透过高处的窗棂,被分割成几道细长而清晰的光柱,斜射下来,光柱里尘埃浮游。

公子田午独自坐在一张深色漆木书案后。案上,一幅巨大的山川舆图被徐徐摊开。舆图以精细的笔墨描绘出齐国的疆域轮廓,河流山脉标注清晰。田午并没有抬头看他刚刚悄然而入的胞弟田剡。他的手指沿着舆图上一道曲折的河流慢慢滑过,指腹在薄韧的缣帛上留下微不可察的压痕。

“青崖关,”田午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在这寂静的阁内异常清晰,“南拒楚,西慑鲁,临菑粮赋,三占其一……”他手指抬起,指向地图上靠近中心的一个墨点,“此地,需得良将。”他顿了顿,侧脸在昏暗中似乎凝固了片刻,“王兄以为,田靖如何?”

田剡,年轻的齐侯,脸色明显暗了暗。方才正午在演武场,田靖指挥步卒进退如臂使指,喝令声震得围观众将校脸上皆露钦佩,唯他田剡坐于高台,听着那一阵阵仿佛冲着自己而来的雄壮呼喊,只觉那旗帜猎猎之声亦如针尖般刺耳。此刻,胞弟骤然提起此人名字,田剡胸腔深处仿佛被硬物梗了一下,说不出的闷窒。

田午抬起头,目光平静无波地落在田剡脸上,不放过他眉梢眼底每一丝细微的、属于不甘和忌惮的痕迹。他继续说着,语气更平稳,更沉缓,像是把一枚冰冷的石子一点点推入温吞的水面:“田靖,性如烈火,刚直敢言。先君(田和)在世时,便曾驳斥过王兄于济水筑堤之议……”

那“驳斥”二字,被田午咬得格外清晰。田剡的脸颊不易察觉地绷紧了一下,济水堤坝之事,田靖竟敢在诸将面前直斥“耗费民力,本末倒置”!那嗡嗡的回声似乎还在耳边。他呼吸微微一滞。

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在田午紧抿的嘴角稍纵即逝,如同水鸟在深潭表面点出的涟漪。

“然……此人勇毅无匹,忠诚可嘉。”田午微微加重了“忠诚”二字的音量,恰到好处地在“王兄”二字之前停顿了微不可查的一瞬,目光在田剡骤然收缩的瞳孔上轻轻擦过,随即垂落,重新落到地图的青崖关标记上。沉默在霉味与烟痕之间迅速膨胀,填满每一寸空隙。

“他……”田剡的声音有些发干,像是喉头被灰尘黏住,“他……还是放在郯地吧。那里的鲁人,需猛虎震慑。”说完这几个字,他竟像耗费了颇大力气,下颌微微抬起,喉结突兀地滚动了一下,目光越过田午的头顶,投向那深不可测的、被简牍堆满的书阁暗影里。

窗外的天色似乎骤然暗沉了一分。一缕强劲的风猛地灌入高窗,卷起案几上舆图的边角,哗啦作响。铜鹤炉中逸出的细烟被疾风撕扯扭曲,仓惶逃散。

田午的手适时按在舆图上,将那被风扰乱的一角缓缓抚平。他那骨节分明、略显苍白的手指沿着地图上清晰的墨线一路滑行,最终停留在青崖关的位置。“嗯,”一个简短的音节从他喉间滚出,淡漠得没有一丝波澜,“田靖守郯……甚善。”

天穹低垂得像要砸落下来,浓密的乌云如同浸饱了墨汁的巨大脏污棉絮,翻腾鼓胀着,不断堆积压向临淄宫阙尖锐的飞檐。第一道惨白刺目的闪电撕裂漆黑的夜幕,紧随其后的霹雳炸响仿佛直接捶打在宫殿庞大的基石上,震得窗棂嗡嗡乱颤。瓢泼大雨如同天河倒悬,疯狂倾泻而下,浓稠的水汽混合着一种若有若无的血腥锈味,被狂风粗暴地卷入每一扇虚掩的窗扉。

宫城深处,公子午的府邸戒备森严。平日府门前照亮的彩绘风灯被粗暴熄灭,府邸正面门窗紧闭。唯有通往府后车马院的一道狭窄角门开着,门口影影绰绰晃动着紧扎利落、贴墙而立的暗影,雨水无情地抽打在他们的油衣与皮甲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噗噗声。一辆寻常可见的运粮大车停在院中一角,车身覆盖着油布,只露出黑黢黢的轮廓。

府内最深处的密室,门窗都被厚厚的锦帘覆盖得严严实实,隔绝了外面的风雨雷霆。青铜连枝灯架上点了十余支小儿臂粗的牛油巨烛,火焰稳定地跳跃着,散发出浓郁而沉闷的热气和蜡味。室内空气纹丝不动,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稠腻。公子田午端坐正中条案后,一身极为寻常的黑色武士服,紧裹着他挺拔的身躯。烛火在他脸上投下跳跃不定、深浅交织的光与影。他面前案上平放着一柄尚未归鞘的长剑,剑身泛着烛光也掩盖不住的幽幽冷芒。

田午缓缓抬起了头。他的目光依次扫过面前几张同样紧绷的脸——他信任已久的侍卫统领庞勇,其脸如刀刻;掌管临淄西门钥匙的内卫官高迁,眼神闪烁不安;以及那个面色惨白如纸、却因极度亢奋而浑身微微颤抖的中年人——宗人令宗虔。

空气厚重得几乎令人无法呼吸。沉默被窗外持续不断的暴雨声和雷鸣填满。

“今夜,”田午的声音响起,平静如深井之水,却带着一种冻结人心的寒意,“事无归途,唯有生路。”

那“死”字在宗虔耳中如同丧钟。他额角的汗瞬间涌出,嘴唇哆嗦着,目光不自觉地瞟向田午手边那柄寒光流溢的长剑。庞勇猛地踏前一步,动作掀起一阵微弱的空气流动,引得案头烛火剧烈摇晃了几下。他单膝触地,动作干脆利落,声音因激动而紧绷:“公子!甲士三百,已匿于宫外西库。西门守将,高迁大人已……”他话语未毕,高迁紧跟着也噗通一声跪下,膝盖撞击地面发出闷响:“西门,小将……已通同僚……”他声音发颤,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只待公子令下!”

田午没有看跪在面前的两人。他的视线穿过他们,落在门边阴暗角落里另一个高大健硕的身影上——那是他的府卫队长杜锐。杜锐怀抱一顶形制奇特的覆面铜胄。那铜胄打磨得过于光亮,在烛火下反射出近乎刺目的冷光,诡异的是,胄顶本该是缨饰的位置,却空荡荡的,如同被突兀剜去了一块。

田午的目光在那空荡的胄顶停留了两息。烛火不安分地跳跃着,他半边脸落入更深的阴影,另一半却异常清晰。他那放在冰冷剑身上的手指缓缓蜷起,指关节发出轻微却令人头皮发麻的“咯”响。

“时辰……”田午的声音低得几乎与烛火燃烧的微响混在一起,目光终于移向浑身僵硬、努力维持跪姿的宗虔,“宗令?”

宗虔猛地一激灵,喉咙里发出“呃”的一声怪响。“亥时!亥时初刻!臣……臣确认无误!君侯……田剡夜宴罢,独往……风露阁!”他的话语急促破碎,如同濒死前的喘息,“内应……内应必启侧门!”每一个字都耗尽了他的力气,说完后他的双肩骤然垮塌下去,额头重重地磕在面前冰冷的地砖上,不再动弹。

窗外又是一道刺目得让人瞬间失明的闪电,惨白的光芒短暂地渗入厚重的锦帘缝隙,照亮室内每一张脸上扭曲的僵硬。紧接着,一声几乎撕裂天地的巨大雷爆轰然炸响,震得墙壁簌簌落下灰尘,连桌案上的铜灯也疯狂地摇曳起来。

田午在这惊雷撼地的声威中霍然起身!动作带起的风扑灭了案头最靠近他的一支牛油烛。他一把抓起了那柄寒光夺目的长剑!手腕一震,“嗡——” 一声冷冽悠长的剑鸣声瞬间压过了雷声的余韵,在烛光摇曳、暗影重重的密室里激荡回响。

“出。”

风露阁临水而建,此刻在泼天暴雨中像一叶风雨飘摇的孤舟。飞檐斗拱被雨水疯狂冲刷,发出连绵的、令人不安的轰鸣;水汽混合着湖畔特有的湿腐气味,沿着窗缝拼命钻进来。阁内,值夜的宫女被这骇人动静搅得心神不宁,缩在角落的软垫里,眼皮不住地打架。

几个宦官无声地穿过曲折的回廊,他们是最后的守夜人,正巡向阁门。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从抄手游廊的月洞门侧面闪出。那是个穿着宦官服色、却异常高大的人,面孔完全隐在灯火的盲区里。他脚步轻如狸猫,贴近一个落在后面的老宦官。

“陈公……”嘶哑的气音在雷声间隙里响起。

被称为陈公的老宦官猛地回头,浑浊的老眼在昏暗的角灯下骤然爆射出惊恐的光。他嘴巴张了张,一句“你是……”尚未出口,一条粗壮的手臂如同毒蟒缠上颈项,另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口鼻。那高大身影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带着老宦官向旁边悬挂的厚重帷幔里一滚!沉闷的摩擦挣扎声被雨声、雷声、檐角泄水声彻底吞噬。片刻,帷幔微微晃动一下,归于平静,只剩下水流冲刷石阶的单调喧哗。高大身影从帷幔的阴影里平静地走出,抬手抹了抹脸上溅到的几滴温热液体,低头看了一眼手上染血、滑腻的触感。他微微侧首,对着通往阁楼内部的侧门阴影处,极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一道刺眼的惨白闪电陡然大亮,瞬间映照出侧门处不知何时出现的一个佝偻小宦官模糊而诡谲的剪影!那闪电只持续了一瞬,雷声便当头滚下!在这震天动地的余韵中,“吱呀——” 一声令人牙酸的、极轻微的木头摩擦声响起,风露阁直通宫墙的一处偏门,悄然敞开了窄窄的一道缝!

门隙外,正是那仿佛永无止歇的、充斥着铁锈与血腥混合气味的瓢泼雨幕!

几乎在那缝隙开启的同一刹那,阁内一层深处,田剡宽大的寝殿门无声滑开一道更大的缝隙。殿门只开了一人宽的宽度,内里烛火似乎被外面的风雨压低,透出的光线异常昏暗。门口,田剡一个最为宠信的贴身侍卫手握刀柄,探出半个身子,警惕地向幽暗的回廊张望。他脸上带着被深夜和风雨搅扰的紧张与疑虑,目光在晃动烛火映照不到的阴影里反复搜索。

那守门侍卫的目光扫过墙角——那里赫然多出一个本不该在此出现的“宦官”身影,佝偻低伏!侍卫的瞳孔骤然收缩!

“呜——!!!”一声用尽全力吹响、几乎撕裂人耳膜的螺号猝然炸响!这声音尖利、暴戾、穿透一切风雨,狠狠撕碎了临淄宫城深夜的死寂!同时,偏殿侧门位置,那个佝偻的“小宦官”猛地从湿滑的地面上弹射而起!动作之迅捷,哪里还有半分内侍的滞重!一道寒光自他宽大的袖中直刺而出,精准无比地贯入那探身侍卫的咽喉!侍卫只来得及发出半声被血液堵住的“嗬”响,身体已被巨大的冲力带得向后倒飞出去,重重撞在寝殿门板上,发出轰然闷响!

“来人!有——!!!”寝殿门内另一个值夜侍卫的凄厉吼叫只爆出三个字,便被第二道破空而至、穿透雨幕疾射而来的弩箭狠狠钉在胸口!后半截示警被硬生生截断,化为浓重的血沫。他向后踉跄两步,撞翻殿角的青铜灯架,火焰骤然腾起、舔舐帷幔!

螺号的嘶鸣还在空中震颤、回荡!偏门处、雨幕之中、围墙之下!无数个幽暗沉重的身影如决堤的黑色洪水,骤然发动!他们沉默着,踏着几乎被螺号掩盖的、低沉汹涌的脚步声,汹涌地撞开那扇洞开的偏门!甲片密集的刮擦声、兵刃与墙壁偶发的撞击声、鞋履踏破殿前积水的噗嗤声瞬间塞满了整个空间!雨水冲刷着新涌入的黑甲士兵,顺着他们狰狞的覆面甲缝隙淌下,如同流着污血的兽!

整个风露阁底层如同被投入沸水的油锅,瞬间炸开!宫女绝望的尖叫、侍卫拼死反抗的怒吼、刀剑劈开骨肉的可怕闷响、垂死惨叫以及甲胄撞击声……在风雨呼啸的掩盖下,奏响一曲混乱而残酷的乐章!

几乎被彻底遗忘的阁楼顶层,齐侯田剡寝殿紧闭的大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轰然撞开!

田午一手紧握滴血的长剑,踏着门内侍卫尚有余温的尸骸,跨进了这方寂静得近乎诡异的空间。他身上那件油浸的黑色劲衣已经湿透,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紧绷而充满爆发力的线条。他脸上溅满不知是谁的温热血液,在烛光下泛着刺目的深红,那双眼睛却在血污覆盖之下,燃烧着令人胆寒的亮光。他身后的黑潮还在疯狂涌来,沉重的甲胄撞击和皮靴踏过木质楼板的隆隆声,如同战鼓,不断逼近。

田剡,年轻的齐侯,只穿着一身素色寝衣,孤身伫立在寝殿中央。他甚至没有去抓取那柄象征权柄、却对此刻毫无意义的诸侯剑。烛火在他苍白如纸的脸上跳动,那双因醉酒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愕然与惊怒。

“……弑……逆!”田剡的胸膛剧烈起伏,从牙缝里挤出的两个字如同淬毒的冰锥,带着刻骨的恨意,射向门口如同杀神般的胞弟。他的手指神经质地抽搐着,猛地抬起,指向田午手中那柄血污蜿蜒的长剑,“你……”

回答他的,是田午一步不停逼近的步伐!田午身后,更多黑甲武士涌入寝殿,他们手持利刃,分守殿内各个角落,如同坚冷铁壁,彻底封死所有空间。田午的靴底踩在地砖上沾染的雨水和门口侍卫泼洒出的血液上,发出粘腻而清晰的“啪嗒”声。那声音每一步都像直接踏在田剡的心跳上。

田午在距离田剡十步之遥处骤然加速!没有多余的言语,他如同扑食的猎豹般发动!手中长剑带着一往无前的惨烈决绝,化作一道凄厉的白虹,直刺田剡的胸膛!

田剡在极度震惊之后的本能反应竟也极其迅猛!他在那寒芒点至胸口前的最后一刹猛地侧身!锋锐的剑尖擦着他的左肋狠狠掠过!寝衣破裂,一道长长的血痕在素白的丝帛上迅速洇开!

剧痛让田剡发出一声闷哼,却也激起了困兽垂死挣扎的凶悍。他猛地借势旋身,右肘如铁杵般向后全力撞向田午空门大开的肋下!生死搏杀,他亦非无力的羔羊!

田午仿佛早已预料,腰身如灵蛇般诡异一折,田剡灌注全力的肘击只擦着他侧腰衣物滑过!而田午右腿早已无声抬起,如同钢鞭般狠狠扫向田剡下盘!

砰!

一声沉重的肉体撞击声!田剡的下盘被扫中,痛哼一声踉跄后退!田午毫不容情,手中染血长剑再次扬起!剑锋撕裂空气,斜斜削向田剡未及收回的左肩!

田剡拼力拧身闪躲,剑刃擦过肩头,又是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鲜血立刻喷涌而出!他双目赤红,在接连中招的剧痛和死亡的刺激下,爆发出疯狂的力量,双手如爪,不顾一切地向前扑抓!想抱住田午握剑的手臂!

田午那双燃烧着疯狂与冰冷的眸子骤然一闪!握剑的手不可思议地向后一缩,避开扑抓,同时左膝如同攻城槌,带着呼啸的风声,向上凶狠顶撞!

咚!!

结结实实,正撞在田剡胸腹之间的位置!内脏碎裂的闷响清晰可闻!田剡双眼猛地暴凸,瞳孔剧烈扩散开去,如同骤然碎裂的琉璃!所有动作瞬间凝滞!他口中呛出无法控制的、混合着内脏碎片的浓血,身体如同被抽掉骨节的面袋,沉重地向后倒去!砸翻了身后一张沉重的髹漆矮案!案上盛着残酒的玉杯摔得粉碎!

猩红的血花在光洁如玉的地砖上溅开妖异的一瞬。滚沸的呼喊、杀伐的噪音、连绵的风雨声,在这个短暂的瞬间,被彻底隔绝。阁楼顶层死寂一片,只剩下微弱的烛火舔舐着墙壁上的阴影,发出劈啪作响。

田午缓缓站直了身体。胸膛微微起伏,剧烈搏杀后的热力从汗湿的身体里蒸腾出来,与阁内凝滞的空气融为一体。他手中,那柄刚饮了君侯之血的青铜长剑兀自微微震颤,冰冷的幽光上,浓稠的血液正沿着剑脊蜿蜒流动,最终在近柄处汇聚,滴落在地面上未干的积水洼里。

啪嗒。

临淄宫城深处最为宏阔高大的正殿——宣明殿前,空旷得令人窒息的御道广场上,残余的血腥气和浓稠潮湿的雨腥味胶着在一起。新一天的晨曦艰难地刺破乌云,浑浊而冰冷的光线笼罩下来。广场正中央,一座临时搭建、异常简陋的木质祭台被竖立起来。祭台通体以未经打磨的、带着粗糙树皮的厚重原木捆扎而成,散发着新木被雨水泡过的霉烂气息。唯有祭台顶端,供奉着一块巨大的、象征着祖先血脉的漆成深红色的齐国祖庙灵牌。

祭台下,数千名黑甲持戈的军士列成森严方阵,密密麻麻几乎覆盖了整个广场的湿漉地面。甲胄折射着青冷的晨曦。士兵们沉默伫立,如同没有生命的雕塑。刀枪剑戟的锋刃斜指天穹,汇成一片望不到边际的钢铁丛林,一股凝聚到极致、足以碾碎一切阻碍的铁血煞气在军阵上空无声盘旋,浓烈得连雨水都要退避三舍。

公子田午在数十名气息彪悍、眼神如鹰隼的亲卫武士簇拥下,稳步踏上了祭坛粗糙的木阶。他不再穿着昨夜的黑色劲装,而是换了一身特制的、色泽深暗如夜的临淄上大夫朝服。深衣上以极细密的针脚暗绣着象征力量的玄豹纹样,在浑浊晨光里若隐若现。衣料挺括坚韧,随着他沉稳的步伐在风中发出低沉的摩擦声。他的脸清洗过,但似乎仍有洗不去的硝烟与血腥烙印其上,显出一种金属般的冷硬质地。那双眼睛扫过下方寂静无声的军阵,如同扫过自己的臂膀。

他身后半步距离,一个年轻瘦削的身影,被两个身披重甲的武士几近挟持着,脚步虚浮、踉踉跄跄地跟随。田喜——那被从混乱中揪出的、血缘上最接近“正统”的田剡庶弟,脸色白得如同死人,唯有嘴唇呈现一种病态的深紫色,浑身不可控制地瑟瑟发抖,细密的汗珠布满额头。过于宽大的诸侯冕服沉重地裹在他身上,更像是一种捆绑。冠冕上垂下的十二道玉旒因为身体的颤抖而互相碰击,发出细碎而杂乱、令人心烦意乱的叮当声。

祭坛下方正前方,昨夜立下大功的宗人令宗虔、内卫官高迁、侍卫统领庞勇等人,垂手肃立在一处特意预留出的空地上。宗虔的脸上竭力压抑着狂喜与惶恐交织而成的扭曲神情,目光不断瞟向祭坛上的背影。高迁则紧张地抿着嘴唇,喉结上下滚动。

田午踏上祭坛最高点,转身。广场上数千道目光“唰”地一声聚焦在他身上,那寂静骤然加重了百倍。

“天意昭昭!鬼神可鉴!”田午沉浑、不带任何情感起伏的声音猛地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是被冰冷的铜锤敲打出来,在压抑的空气里轰然炸开!声音带着一种金属的穿透力,瞬间传到广场每一个角落!

他手臂倏然抬起,指向身后那具象征田氏祖先的庞大灵牌!“先君创业维艰!志在四方!兴齐国!强黎庶!”他的目光倏地转向身侧抖如筛糠的田喜,冰冷的眼珠子透出一股无形重压,“然——君嗣无道!惑于谗小!弃国政!疏贤良!背祖训!纵情欲!”

田喜被这突然投来、刀锋般的目光钉在原地,巨大的恐惧瞬间压垮了他!他想后退,身体却被身侧铁塔般的武士紧紧钳住!一股温热的、带着强烈骚膻气味的液体顺着他的腿根无声流下,洇湿了沉重的下裳,在地面留下一小片深色污渍。

田午眼中厌憎的厉芒一闪而过,不再看他,头颅昂然转向下方,声音拔高至顶点,如同宣告天罚:“上承祖灵之怒!下顺百姓之愿!今!”

他霍然侧身!一把抽出佩在腰间、尚未归鞘的长剑!剑尖嗡鸣,冰冷地指向苍白欲死的田喜!“遵先祖遗命!共拥新主——田喜承齐侯位!继大宗!安社稷!”

寒彻骨髓的声音,利剑般刺穿全场——

“伏——唯——新——君——!”

最后几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下!

“呼——哗!!!”一声沉闷而巨大的响声,如同沉甸甸的潮水陡然爆发!祭坛下方,数千副沉重铁甲轰然撞击!数不尽的膝盖重重跪落在冰冷的、浸满昨夜雨水的广场地面上!钢铁碰撞声连成一片惊心动魄的鼓点!数千颗戴着铁兜鍪的头颅同时向下压伏!如同被无形的镰刀扫过的麦浪!形成一片无边无际、唯有钢铁荆棘闪烁的绝对臣服之海!

田喜,被“簇拥”在祭台顶端唯一显赫的位置。刺骨的晨风穿透他湿黏的下裳,带来刻骨的寒意。他的身体抖得像深秋枝头最后一片枯叶。在下方那片钢铁荆棘轰然俯身的景象面前,他喉咙深处挤出垂死的呜咽,喉头鼓动,徒劳地想发出一点声音,却只剩下牙齿疯狂的、咯咯咯咯的碰撞声响,连带着他头顶冕旒那垂死的叮当脆响!

田午立于俯伏的钢铁丛林之前,立于抖颤的“新君”之侧。他那寒光流转的佩剑早已垂下,剑尖斜指地面一点尚未干涸的血污。目光掠过下方那黑压压俯首的铁流,最终停留在自己脚下那双沾满血泥和雨水的靴履上。

那双鞋子,正稳稳地踩在祭坛最高、也是最中心的那一块粗糙木板上。

田喜“即位”后的临淄宫城,表面像一潭死水般陷入死寂。田喜所居的“宣明殿”门窗紧闭,殿前原本肃立的武士被悄然换成了一批更加面无表情、气息凌厉的内廷侍卫。沉重的殿门整日里难得开启,偶有端着食盒的宫女宦官蹑足进出,他们低垂着头,步履细碎无声。殿内的光线总是那么昏暗,哪怕是在白昼的正午,也如同黄昏提前降临,只靠四角的青铜壁灯维持着微弱、摇曳的光明。青灯燃放出的气息混和着殿内挥之不去的冷寂气息,带着一种类似腐坏的朽味。

齐侯田喜,被这一身他几乎撑不起、如同枷锁的冕服压得喘不过气来。冕冠十二旒玉石在他每一次神经质的颤抖中都会碰撞出细碎的、令他自己心惊肉跳的碎响。他甚至不敢迈步离开那张被安置在殿室角落、最为舒适宽大的漆案之后。目光时而扫过殿门方向。门扉紧闭着,唯有缝隙偶尔透入的一线天光提醒着他,外面的世界依然存在。

门轴吱呀一声轻响。田喜如同惊弓之鸟,猛地抬头,颈项僵直。进来的却是他那新近被任命为宫令的舅舅,陈元。陈元脸上的血色似乎比田喜还要少上几分,他急趋几步,因步子太大,险些在光滑地面上打滑。

“君……君侯,”陈元的声音压得极低,因为紧张而干涩发颤,目光畏惧地扫过殿内四个如同石像般肃立在阴影中的侍卫,“宫外……都在传……公子午……公子午大索国库,甲兵入库之声昼夜不息……巡城兵马骤然换防!东……东大营也调了兵……”

田喜浑身猛地一抖,冕旒叮当乱响。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案上冰凉的玉印一角,指关节因用力而扭曲发白。

啪嗒。

一声轻响自身后壁灯传来,灯花轻轻爆了一下。微弱的光芒在殿内晃动跳跃,短暂地在陈元因恐惧而扭曲的脸上一掠而过,旋即又沉入那更深的暗处。

初冬的寒意如冰冷的潮水,悄无声息地渗入临淄城每一块青砖缝隙。齐国东大营演武场的黄土早已被冻得冷硬如铁,此刻正中央却以木杆挂起了一面簇新的、巨大的草制箭靶,靶心鲜红刺眼。寒风在空旷的校场上打着旋呼啸而过,卷起细碎的砂砾,抽打在排列在校场边、顶着寒意的齐国朝臣和武将的脸上身上。

权臣公子田午端坐在高台主位,宽大的、以厚实皮毛为里衬的玄色罩袍裹住他挺拔的身形,挡住了大部分寒风,只露出一张仿佛也被冻得线条分明的脸。目光平静地注视着校场中央。

宗人令宗虔立在田午身旁,今日被委以司射之职。他面色异样红润,额角却渗出微汗,不知是冷的还是别的缘故。见一切就绪,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因寒风和紧张而急促的喘息,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洪亮:“为彰国威,砥砺军心!请新君开射!”

他侧身,对着高台侧方一个临时支起的小案前高声唱礼。案后坐着的,正是浑身裹在一件过于宽大、仿佛连风雪都能灌进去的赤红射服中的齐侯田喜。田喜脸色惨白异常,细薄的嘴唇冻得发紫。两个彪悍的、负责礼仪引导的司射卫官站在他身后左右两侧。其中一人将那柄特制的、弓臂雕刻着精美蟠螭纹、两端镶嵌白玉的礼仪大弓递到田喜僵硬发抖的手中。

那把弓沉得出乎意料,田喜本就冻得麻木的手指被弓身一压,几乎握不住。冰冷沉重的触感让他猛地颤抖了一下。身后的司射卫官之一,那名面容刚毅的校尉,立刻伸出手——那双手粗粝得如同干裂的树皮,带着战场上磨出的老茧,动作却异常稳健有力——几乎是半强制性地托住了田喜握弓的手和弓身内侧,稳稳向前引导,指向靶心方向。

“引弓!” 宗虔的声音再次响起。校尉粗粝的大手同时发力,带动着田喜的手臂,将那华丽的弓向上抬起!巨大的反作用力扯得田喜上身猛地一晃!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冰冷的触感让他牙齿咯咯作响。那沉重的弓在他感觉上仿佛要折断他薄弱的臂骨!

“搭箭!” 宗虔喝道。另一名卫官动作极其迅速,指尖夹着的一支羽翎黑亮、铁镞在冬日下闪烁着死亡冷光的利箭,闪电般送入田喜被另一名军官强行掰开的指缝中。冰冷的铁镞触碰到田喜的虎口,他惊得一缩,那支箭差点脱手!但校尉的大手如同铁钳,死死固定住他所有关节!

就在箭搭上弦的刹那!

台前校场侧方,一片尚未被清理干净的灌木丛里,枝叶被踩踏的轻微“咔嚓”声刺破了射礼肃穆的外衣!几乎同时,原本侍立在田喜身后台阶下的两名普通护卫,其中一人脚步不知为何向前踏出了一小步!脚跟落地时发出了突兀的刮擦声!

风呼啸着掠过场边高扬的各色牙旗,旗角卷动,发出猎猎的、如同呜咽般的碎响。田喜身后右侧,那双手粗粝刚劲的司射校尉脸色骤然一变!瞳孔瞬间收缩如针尖!握着田喜手腕那只手的力道,仿佛不经意地……松脱了三分之一!

田喜紧绷到极限的神经因为这一点突如其来、微小异常的松动几乎瞬间崩溃!他被另一名卫官强引着的、搭箭的右手下意识地也跟着一松——

“嘣——!!”

弓弦巨震!那支搭在弦上、失去控制平衡的利箭离弦而出!却在弓弦爆响的同一刹那,因为失去了校尉手掌上传来的、稳固弓臂的关键力道,箭头轨迹骤然失控!如同一条受惊的毒蛇,带着破空的尖啸,完全偏离了方向!

箭簇撕裂空气,划出一道令人猝不及防、惊心动魄的白光!直射向高台之下!正前方!宗人令宗虔惊愕扭头、圆睁的双目!

宗虔肥胖的身体僵在原地,全身的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他的瞳孔只来得及映出那道急速逼近、森寒刺骨的白光,紧接着是右眼骤然爆裂的剧痛!如同被烧红的铁钎直接贯入!他喉咙里爆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短促而尖锐的凄厉惨嚎,身体向后踉跄!

“噗嗤!”

那支黑翎箭精准地从宗虔的眼眶贯入!箭尖带着血和破碎的白色粘稠物从后脑穿出!巨大的动能带着他那肥胖沉重的身躯向后轰然倒去!沉闷的撞击地面声!鲜血如同泉水般从那恐怖狰狞的孔洞里喷涌而出!染红了身下冰冷僵硬的黄土!

“新君射!”

司射卫官那高昂、冰冷的报喝声紧随而起,压过宗虔惨嚎的余音!清晰刺骨地回荡在死寂的广场上空!

如同滚烫的油锅里倒进一盆冰!整个东大营校场瞬间凝固!死寂!紧接着,无数道惊恐的目光射向高台之上射箭之人!田喜手中沉重的华丽大弓脱手滑落,“哐当”一声砸在地上,弓臂震颤不休。

“护驾!刺客!”田午猛地站起身!脸色陡然阴沉如铁!声音如同平地炸响的霹雳!覆盖整个校场!他袍袖下的手瞬间按上腰侧佩剑,锋刃出鞘半寸!寒光刺目!

嗡——!

校场内沉寂了一息。随即,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轰然爆炸!田午身后的侍卫、列阵于高台周围的重装甲士、还有那些原本维持秩序却早已将手按在兵器上的庞勇等人,瞬间暴起!

拔剑声!呼喝声!甲胄撞击声!如同一锅沸水泼进冷油!

嗖!嗖!嗖!

数支弩箭从不同角落离弦而出!闪电般射向田喜身后台侧!那两个负责引导射礼的司射卫官!目标明确!杀机毕露!

“不!!”田喜看着卫官被射穿的身体,发出一声不成调的、撕心裂肺的惨嚎!巨大的惊恐让他猛地推开面前的小案!下意识地试图向高台中间后退!

咚!!

就在他慌乱后退两步的瞬间!一只巨大的、穿着厚重钉底靴的脚掌,如同早有预谋般,极其精准地、狠狠地勾在了他脚后跟上方!

田喜本就因惊恐失衡的身体如同被砍断了承重柱的房屋,彻底失去了控制!身体一个趔趄,带着无法挽回的冲势,猛地向后倒去!他双臂徒劳地在空中乱抓!只触碰到冰冷的空气!头颅后方没有任何依靠,唯有下方!那是高台边缘冰冷坚硬、因连日霜寒而布满粗糙冰棱的垒石地基!

他那惊恐到扭曲变形的脸,在倒下去的过程中,正对着高台主位上站立的公子田午!

田午居高临下,冰冷的脸上没有任何波动。他那出鞘半寸的长剑已然完全归于平静,按回鞘中。目光如同看一片飘落的枯叶。无喜,亦无悲。

噗!!

田喜的后脑,与布满锋利坚硬冰棱的垒石地基,凶狠地接吻!

一声异常沉闷、钝重的响声!如同一个装满粮食的麻袋从高处重重摔落在地!那声音并不刺耳,却让整个狂暴混乱的校场如同中了定身咒般,瞬间再次死寂!死寂得能清晰地听到寒风吹过耳边的呼啸,听到远处牙旗旗角在风中扯动的破空声!

田喜的身体像折断的木偶般瘫软在垒石边缘,头颅以一个极不自然的角度后仰着,颈骨扭曲断裂。粘稠浓热的鲜血如同暗红的小蛇,混合着同样粘稠的脑浆液体,从他后脑骨碎裂的凹陷处蜿蜒流出,在冰棱与冷硬的黄土上快速扩散。

他大睁着的双眼无神地瞪着灰蒙蒙、布满阴霾的苍天,瞳孔彻底失焦。嘴角微张,一丝未及消散的恐惧弧度凝固在嘴边。

整个东大营死寂如墓地。所有人的目光如同无形的钉子,死死钉在那具倒在垒石边、尚有余温的尸体上。血液流淌的细微声响,如同鬼魅的私语。寒冷的风如同看不见的刀,切割着在场每一个人的咽喉。

公子田午缓缓踏上一步,来到高台边缘。风卷起他罩袍的衣角,露出袍下坚固的护腿甲。他那双仿佛蕴藏着万年寒冰的眼睛扫视下方死寂的人群。

“贼子凶顽!”田午的声音如同最冷的冰凌摩擦,字字清晰地坠落在广场之上,震散了空中残存的喧嚣,“新君为逆贼所乘!遇刺……”

他猛地顿住。冰冷的目光掠过倒在黄土中、头骨崩裂的田喜尸骸,掠过那些凝固的表情,最终落向一个被众目凝视、惊惧欲绝的角落,那里刚刚爆发过冲突!

“……殉国!”

沉浑悲怆的两个字,如同最终落下的断头铡刀!

高台角落几名黑甲武士轰然上前,抽出腰间森寒的长刀,目光如鹰隼锁定了方才冲突最为混乱中心处几名面如土色的将校!那几名将校想呼喝辩解,咽喉却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只能发出徒劳的气音,身体因巨大的恐惧剧烈颤抖!

武士们手中冰冷的长刀毫不容情地斩落!刀光凄厉!热血喷溅在冻土上!

宣明殿的深宫密室此刻被一种迥异于平日肃穆的气氛笼罩。炉火烧得正旺,驱散了严冬的酷寒,空气里甚至带着丝丝缕缕新燃沉香温暖的气息。但侍立四周的武士侍卫仍如同雕塑般肃立,甲胄寒光森森。

密室中央,公子田午立于一面巨大的磨得光可鉴人的铜镜前。四名神色恭谨、小心翼翼的内侍正围绕着他忙碌。田午已经褪去了那身象征公子的袍服。他身形挺拔,如同出鞘的利剑,内里是一袭漆黑如夜、质地却异常坚韧光滑的深衣底衬。

两名内侍从巨大的漆盒里,捧出一件通体赤红如焰的袍服!那红并非普通的朱红,而是深到几乎发暗,带着一种历经沉淀的王者气象。袍服上,以更加深沉发黑的玄色丝线密密地绣满了形态各异、充满力与美的蟠龙纹样!蟠龙盘旋,或隐或显,虬劲的身躯间点缀着以细如发丝的金线勾勒的云纹!灯光下,玄纹深沉内敛,金线灼灼闪烁,如同黑暗苍穹中浮动的星辰与云海!一种沉重无比、仿佛能镇压整座临淄宫阙的气魄,从那袍服上无声扩散开来!

田午任由内侍将这件重量非凡的赤玄蟠龙袍披在自己身上。衣料倾泻而下,带来一种冰冷的摩擦感。玄红的主色调映在铜镜里,在他冷峭的脸上蒙上一层神秘而威严的光影。

最后一件饰物被捧出。那是一顶前所未见的冠冕!主体是厚实纯黑的玄玉,庄重深邃。冕板向前延伸出威严的出旒,板上不是常见的十二道旒珠,而是整整十二条!每条旒串皆由九颗拇指盖大小、浑圆饱满、闪烁着温润却不容忽视的深海幽蓝光泽的顶级青金石组成!更令人侧目的是,旒串之间,竟间隔镶嵌着四颗指肚大小、切割成菱形、在灯光下熠熠生辉的透明晶体!纯净无暇,光芒折射,如同凝固的水滴!

内侍们屏住呼吸,将这件凝聚了僭越之权柄的玄玉青金冠冕,小心翼翼、稳如磐石般地安放在了田午的头顶!

就在那顶凝聚了无上尊荣的玄玉青金冕完全戴稳的同一刹那!

门外!

沉重的脚步声骤然响起!四名最精锐的田午心腹重甲武士面无表情,抬着一具担架!担架之上,正是刚被清洗去血污、颈骨以暴力板正、但头颅依然诡异地歪斜着、面色青白僵硬的田喜尸身!

一名武士上前一步。他动作精准如磐石,双手捧起一顶形制奇特、打磨得如同明镜的覆面铜胄——胄顶本该是缨饰的位置,却突兀地空无一物,仿佛一直在等待什么!

他沉默而沉稳地,将这顶冰冷的、顶部凹陷的铜胄,极其端正、如同执行某种神圣仪式般,稳稳地,套在了担架上——田喜那颗早已僵冷、扭曲的头上!

铜胄的覆面严丝合缝地掩盖住了田喜那张僵硬泛青、因临死前极端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只留下颈部与下颚的衔接处一道深色僵硬轮廓线。冰冷的铜胄覆盖着毫无生气的冰冷头颅。这具组合散发出一种混合了金属、死亡、与绝对威权的冷酷意味,冰冷刺骨。

田午——齐国的新主宰者缓缓转身,面向门口。那顶玄玉十二旒的冠冕在炉火光线下流转着威严、深邃、又带着一丝癫狂光芒。目光毫无波澜地扫过担架上那冰冷诡异的组合物。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最终冰冷地刻在了他线条冷硬、如同玉石雕琢而成的唇角。

冠冕之巅,四枚菱形晶石闪烁着冰冷而绚丽的光芒,如同凝结的冰露,冷冷俯视着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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