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夏英雄谱

一棹碧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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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4章 棘冠之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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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晨风裹挟着深秋特有的凛冽,穿透宫阙层叠的飞檐缝隙,悄然潜入寝殿。铅灰色的天幕低垂,将临淄王宫雄浑的轮廓浸润在一片朦胧未醒的孤寂里。十四岁的齐景公姜杵臼已屏退所有侍从,孑然独立于寝殿巨大的石窗之后。木质的窗棂坚硬而冰凉,他年轻的手指下意识地深陷进那打磨得异常光滑的木纹之中,骨节用力至微微泛白,手心的薄汗无声地浸润了深色的木质,留下湿漉漉的暗痕。

远方,牛山的黛青色轮廓在稀薄的晨光中逐渐由混沌变得清晰,如同巨人沉伏的脊梁。那起伏的山影无声地落在他燃烧的瞳孔深处,胸腔里一股灼热的岩浆正猛烈地撞击着他年轻的血脉壁垒。九合诸侯,尊王攘夷,车盖如云遮天蔽日,会盟台上金钟轰鸣……齐桓公姜小白那一幅幅足以让山河变色的恢弘图卷,此刻清晰地燃烧在他的脑海之中。旗帜的猎猎之声,似穿透岁月的尘埃,在他耳畔呼啸鼓荡!

“彼可取而代之!”这个近乎凶悍的念头,如同烧红的烙印,狠狠砸落在他激荡的心头,烫得灵魂都为之战栗。他猛地吸气,深秋清冽的空气带着露水的湿意和远处宫厨柴禾燃烧后飘来的微呛烟火气,一股脑涌入肺腑。胸膛如风箱般剧烈起伏,几乎要顶破那身华贵锦袍的束缚。

“咚——嗡——嗡——”

沉重的晨钟声,带着远古的苍茫与肃穆,自城南太庙方向层层叠叠地震荡开来,如同滚滚的潮汐,瞬间漫过王宫的层层高墙与重门。无形的声波冲击着他年少而灼热的心房。景公缓缓离开冰冷坚硬的石窗,抬步跨出殿门。

晨曦微茫,高阔的殿阶之下,一串低阶的内侍们正屏息敛气,鱼贯而行。沉重的铜盂盛着尚冒热气的粟粥与肉羹,在他们细碎无声的脚步间悄然传递着。然而,就在那殿阶甬道尽头的转角处,一个佝偻得近乎成为直角的老苍头,独自拖拽着一辆破旧腐朽的独轮小车。车板上堆着大块大块颜色发乌、沾着黑泥的湿冷泥炭,高高隆起,沉重得压得那可怜的小车每挪动一寸都发出濒死般的刺耳呻吟“吱嘎——吱嘎——”。

老人裹着件无法蔽体的灰暗葛布短褐,破烂处露出干瘪黧黑的皮肤。嶙峋的脊骨轮廓尖锐地凸起,几乎要刺透那层薄薄的皮肉。皮包骨头的手臂绷紧着青紫色、蚯蚓般扭曲的筋络,枯柴般的手指死死抠住粗糙沉重的车辕,每一次竭尽全力的前蹬,都伴随着一口粗粝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喘息。那呼出的白气在清晨冰冷的空气中瞬间凝结成细小的霜雾,旋即又被他的挣扎搅碎、飘散。

一股陡然卷起的、裹挟着彻骨寒意的风,“呜”地一声从宫墙的豁口处猛吹进来,像只冰冷的怪物,毫无阻碍地钻过景公华美织锦袍服那宽大袖口的缝隙,狠狠刺透层层柔软的丝绸,直抵肌肤。那冰凉如同毒蛇的信子,激得少年君主猛地一颤。

头顶那顶象征无上权柄的青铜冕旒,此刻仿佛骤然加重了千钧。那颗年轻头颅不得不微微垂下,目光艰难地从老役奴那嶙峋得如同随时会断裂的脊骨上,缓缓抬起,投向更高处——王宫那雄浑、冷峻、隔绝内外的高墙之外的方向。

墙根之下,那市井的声音……那鸡鸣犬吠声、早起小贩的呦喝声、孩童的嬉闹声,混杂着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生息,夹杂着无尽的挣扎与卑微的期盼……这些曾经遥远模糊的背景音浪,此刻竟化为沉甸甸的砝码,被这阵寒风狠狠地投掷、撞击在他那初次敞开了一丝缝隙的心田之上。

没有言语能形容这重压带来的窒息感。喉头像被什么哽住,景公的嘴唇动了动,终是沉默。宽阔的眉宇间,一道深刻的竖纹如被无形的刻刀骤然凿入,凝固在他十四岁,原本只该飞扬疏朗的额角。他目光穿透冰冷的晨雾,投向宫门外那条通往未知的、铺着青石板的笔直御道,眼神骤然变得复杂沉郁,里面翻滚着一种被强行灌入的、全然陌生而庞然的重量。先祖伟业的荣耀光芒,第一次被这来自尘埃的冰凉现实,蒙上了一层模糊的尘翳。

日头艰难地爬上王宫东侧箭楼狰狞的脊兽尖端,将几束淡金色的光柱,斜斜投入景公用来处理朝政的东偏殿。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复杂而沉重的气味。那是捆捆新送来的、尚未被完全展开的竹木简牍散发出的生涩木气和浓重墨汁的味道,夹杂着用来捆束它们的陈旧皮革编绳的微腥。成捆的简册堆满了那张宽大的丹漆长案,几乎要倾泻下来——有宗伯呈报的新寡君夫人宫中用度采买的请求,厚厚一卷罗列着所需各色华贵丝帛与添置的礼器名目;有南方靠近莒国边境几座城邑派人昼夜疾驰送来的泣血陈情书简,字迹焦黑颤抖诉说着旱魃为虐、河渠枯竭,哀求减免今冬无法完成的繁重徭役;更有一卷来自河西三座屯粮重镇派信使用最快马匹送来的灾报——粟米因虫害及夏日无雨,已确定减产三成,简上朱砂刺目,如同新鲜淌下的血滴!

长案旁侍立的内官屏住呼吸已经很久了,殿中只有竹简被君王指尖划过时产生的轻微“沙沙”声,以及更漏里水珠缓慢滴落的“嗒…嗒…”回响。窗棂之外,几只不知名的晨雀扑棱着翅膀,清脆的啁啾声清晰地传了进来。内官极其小心地抬脚,挪动了几乎麻木的腿,趋前半步,声音压得又低又轻,仿佛怕惊扰了堆积如山的沉重:

“君上,卯时已过三刻……该进朝食了。”

这轻轻的提醒,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

案头那支纤细的羊毫小笔,饱蘸的墨汁早已在笔尖凝结,此刻却从景公无意识松开的指间滚落,“啪嗒”一声掉在黑亮冰冷的朱漆案面上。几点浓黑、刺目的墨滴溅开来,如同肮脏凝固的血迹,烙印在那原本光鲜威严的朱红漆面之上。

景公猛地抬起头,眼神却并未看向笔或内官,而是茫然地投向虚空,聚焦点似在那些简牍堆积出的山峦之后某个遥远而磅礴的影像上。

“先祖之业……”少年君主喃喃自语,清亮的嗓音还带着变声期特有的微微尖细,然而一字一句砸在沉郁空旷的殿堂里,已如冷硬铁石相击,发出令人心悸的铿锵之声,“……便是这些市井饥号,谷仓空竭之状么?”那稚气的脸庞上陡然升腾起一种被灼烧的锐利光芒,他霍然起身,那束炽热的光仿佛要烧穿眼前厚重的锦帛,“传令!自即日起,寡人亲往各处仓廪、军镇、边邑、工坊巡视!凡公器、钱粮、甲兵之要务,非寡人朱批,不得擅动!违者——”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内官瞬间煞白的脸,“——按罪论处!”

最后四字掷地有声,在空旷大殿嗡嗡回响,少年君主此刻的姿态,如一把骤然出鞘的短剑,锋芒毕露,杀气腾腾。

初冬凛冽的朔风初起,带着哨音抽打着临淄城北广袤空场上的枯草。这里是谷仓重地,一座座覆盖着巨大草顶的圆仓如山丘般矗立。一长列破败不堪的牛车,“吱呀吱呀”呻吟着,艰难地碾过通往仓区正门、因久旱而板结龟裂的官道土路。车轮碾压处,干燥的浮土被卷起细密的尘埃,经风一吹,立时弥漫开来,浓重的陈腐米黍气味混杂着尘土,呛得人喉咙发紧。

齐国新任的左相晏婴,身上洗得泛白的深青布袍已被扑了一层细灰,他却挺立在这飞扬的尘埃之中,对着一辆刚在仓门口卸下粮袋的破牛车。一个管库的小吏早已面无人色,筛糠般抖成一团,匍匐在晏婴脚下冰冷的浮土里,额头死死抵着粗砺沙石遍布的地面,声音破碎不堪:

“求……求相国大人明……明察……老天爷开眼啊,老天爷……不开眼哪!这……这连月滴雨未下……田里长出来的黍子……多是空心瘪谷啊!收成……收成实在是不堪入目!下官……下官就算……就算有九条命……也……也变不出粟米来啊……”额头因为用力磕碰,已沁出血丝,混进泥土,一片污浊。

晏婴沉默着,枯瘦却有力的手指从那车板边缘散落出的、敞着口的麻袋里抓了一把黍粒。黍粒干瘪细小,触手冰凉粗糙。他凑到鼻尖细嗅,一股陈腐霉败的气味隐隐约约。又用布满纹路的指腹捻开几粒发暗的黍壳,在灰暗天光下,黍米粒内部呈现出发黑的内芯与清晰的蛀蚀虫孔,惨不忍睹。

指甲缝里瞬间嵌满了黍壳碎屑与黑色的、带着苦涩味道的霉灰粉末。

“相国大人!”旁边随行的仓吏试图解释。

晏婴摆了摆手,目光沉沉扫过眼前的粮车与匍匐在地的小吏,再投向远处。一群约莫六七岁、衣衫褴褛如破败布片般的野童,正扒着仓库高墙下冰冷的墙根缝隙,探头探脑。枯柴般的小手拼命从墙角的缝隙里探进去,急切而惶恐地抠抓着散落地下的秕糠渣子,几根手指冻得如同胡萝卜般肿亮通红。那孩童脸上焦灼惶恐的神情,以及空气中弥漫的饥饿与绝望的气息,如同无形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人的肺腑之间。

年轻侍从低声禀报:“相国,那墙根缝隙里霉烂结块的多,人……怕是吃不得……”

晏婴指关节骤然捏紧,根根泛起近乎透明的青白色,指腹深嵌入掌心的皮肉,带来尖锐的刺痛,几乎要刺出血来。他深陷的眼窝中沉淀着山石般的凝重,目光扫过那颤栗的小吏,扫过孩童们枯瘦的小手,扫过远处那些如同饥饿巨口般的仓廪圆顶。终于,低沉如闷雷滚过阴云的声音响起:

“罢了。”他闭了闭眼,像是将这口灼烧肺腑的浊气狠狠压下,“即刻开常平仓第五、第六两仓!就近空场设灶立锅,火点起来!熬制稠粥,施与城外饥民!即刻传檄各邑守令,无论大小,凡遇粮荒绝境,皆依此办理,开仓设粥,赈饥活民!不得延误!若有玩忽职守、克扣粮米者……”晏婴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寒冰碎裂,“无论亲贵,国法从事,严惩不贷!”

每一个字都沉重得如同铸铁的秤砣,在料峭的寒风中当啷砸落,重重敲在仓场四周每个屏息肃立的大小官吏心上,空气凝固如铁!

话音未落,凄厉得撕破长空的马嘶与变调的嘶吼声陡然撕裂这沉重死寂的空气!

“报——急报——!!西鄙……西鄙急报——!!”

一名浑身裹满黄泥和汗污的信使驿卒,连人带马跌撞着冲入仓场开阔的空地边缘!那匹快马口吐白沫,前蹄失陷,驿卒几乎是滚着从马背上扑落下来。他手脚并用地爬起,嘴角因极度恐惧和长途奔命的疲惫而不住地抽搐痉挛,连滚带爬地朝着仓场中央被众人簇拥着的齐景公和晏婴扑来:

“君上!相国!大事不好!西鄙……西鄙数邑!蝗虫……蝗虫蔽天!遮天蔽日!田地里……麦苗青葱……全……全……”驿卒的声音到最后,已不成人声,化作喉咙撕裂般的绝望哀嚎,“……已尽化赤土矣!赤地千里啊!”

“赤土”二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刚刚从牛山遥想霸业宏图的少年君主胸口!

景公那因年少而尚显圆润的面庞,刹那间褪尽血色,苍白如纸。颀长的身躯猛地绷紧,从骨髓深处透出的惊恐与焦灼让他如同一张瞬间拉满的、咯吱作响的硬弓!腰间悬挂的那枚温润白玉玦不知何时被他死死攥在掌心,坚硬的边缘深深陷入皮肉,带来一阵锐利的刺痛,却远不如那“赤土”二字所代表的、令人窒息的恐慌,如灭顶冰水般瞬间灌透四肢百骸!大片的荒芜,死亡的焦土,仿佛就在眼前延伸开去。他目光所及,不再有旌旗蔽日,只有无边赤野,焦黑枯骨!

就在景公眼前发黑、心胆欲裂的瞬间,一道玄青色的身影如离弦之箭抢到他身前!

晏婴一步踏出,因动作迅疾而带起的袍袖卷起一股劲风,扬起地上一片细碎的黄尘!他甚至未及向惊魂未定的国君揖礼,声音低沉急促,却字字如重锤贯耳,砸向景公那颗被灾厄轰击得茫然混乱的少年之心:“君上!民食即国本!此非虚言!蝗灾如燎原猛火,焚心刻骨!灾情瞬息万变,苍生命悬一线!臣请即刻持赈灾节令符节,轻车简从,立赴赤地!快马先行!沿途通传,严令各邑倾仓赈济!每省下一斗粟,路上少耽搁一刻,千百老弱妇孺便多一线生机!”

那声音不高亢,却蕴含着山岳般不容辩驳的决绝力量,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鼓点,敲打在景公骤然失序的心跳之上。

景公猛地咬紧牙关,下颌绷出凌厉如刀的棱角!什么王权矜持,什么繁文缛节,此刻都被抛到九霄云外!他几乎是凭着本能,倏然从怀中暗袋里掏出那枚铸有繁复虺龙纹路、象征着生杀予夺至高君权的错金青铜虎符,握在手中只感觉一片冰凉沉坠!没有半分犹豫,抬手便朝晏婴掷去!

“准!”

一个斩钉截铁、如同金石崩裂的字眼,在布满尘埃、因惊惧而近乎凝固的仓廪空气里炸开!

晏婴早已屈膝跪地,布满青筋的双手沉稳抬起,异常精准地接住了那枚带着景公掌心最后一丝温热、此刻却冰寒刺骨的沉重信物!晨光依旧昏暗不明,虎符上的铜绿和镶嵌的金线却在此刻折射出一点令人心悸的、如刀锋般的冷芒!没有半句多余言语,晏婴朝着景公的方向重重顿首,额头在浮土上留下一个清晰的印记!

旋即,他如标枪般挺身而起,毫不犹豫地转身,迎着骤然间似乎裹挟了更多彻骨绝望的寒风,撞开仓场沉重压抑的氛围,大步流星奔向仓场之外通往王城宫阙的黄土官道尽头。

那玄青色的背影单薄而瘦削,在初冬荒芜的旷野中却如同钢铁铸就的桅杆,义无反顾地竖立着;又似一片承载着万民生死重担的、注定要劈开惊涛骇浪的孤帆,带着一种向死而生的决绝,毅然驶向那尸骸与哀嚎交织的、赤土千里的汪洋。

数月时光在担忧与煎熬中缓慢流逝,如同冻河艰难消融。一度肆虐、吞噬西陲绿野的大蝗终于耗尽气力,缓缓销声匿迹,只留下狼藉焦黑、满目疮痍的残破大地。一场接着一场冰冷的冬雪覆盖了残存的灰烬,无声地滋养着劫后余生的脆弱土壤。又熬过一个肃杀的寒冬,直到次年开春,冰河初开,地脉回暖,饱受蹂躏的原野才终于挣扎出一点微薄却倔强的绿意,宛如新生的疮口上渗出第一丝鲜嫩的血肉。

初春的寒意尚未褪尽,一场贵如油的细雨悄然洒落之后,临淄通往河西三城的官道被打湿,黄土粘沉,不复往日车轮滚过时黄龙蔽日的飞扬呛人。景公摒弃了惯用的华丽车辇,只乘一辆朴实无华的轺车,在王宫卫队扈从的严密护卫下,亲自踏上了巡视之路,前往河西这片刚经历了灭顶蝗灾的土地。

车驾停在刚刚显出绿意的田野边上。景公下车,足下的黑舄踩上了官道旁刚被柔和的初阳晒得微暖的、略带潮湿的田埂。嫩绿稀疏的新苗刚刚破出焦黑的土层,柔弱的叶片在微风中微微颤动,远未及往年的茁壮青翠,却每一片都透着一种死里逃生的惊人韧劲。

不远处的田亩中,一位须发如霜的老农正独自奋力。他那如古铜铸就、沟壑纵横的脊背在熹微晨光中绷成一道疲惫的弧线,弯曲得几乎与田垄平行。手中一柄残旧的木柄铁锄高高扬起,又重重落下,一下一下吃力地除去禾苗根部那些生得飞快、争抢养分更为顽强的细长稗草。老人深褐色的、树皮般枯干的手背上筋骨暴凸,关节肿大变形,每挥动一次锄头,全身骨节都发出艰涩的低响,仿佛每一根苍老的筋骨都在呐喊喘息,又仿佛每一次喘息都记载着风霜刀剑刻下的无尽流年。他脚下是板结的土地,挥锄艰难,泥泞四溅。

景公见状,不顾那湿滑黏人的烂泥沾上鞋履袍角,快步趋近,俯下挺拔的腰身,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与试探:“老者,去年蝗虫过境,青苗尽毁,啃噬殆尽,尔等……是如何熬过那无边无际的饥饿长日的?”

老农闻声,费力地挺了挺那佝偻的腰杆,艰难地抬起头来。那张枯树皮般的脸庞上,刀刻斧凿般的深深皱纹竟如同被温暖的春风拂过,刹那间舒展了几分生机。他用布满一道道新裂血口的手背,笨拙而急切地抹过眼眶,浑浊老泪混着泥土顺着皱纹流下,声音粗砺如同砂石摩擦:

“全仰仗官家开了皇粮仓啊……天老爷知道那有多难熬……”老农的声音哽咽了一下,深吸一口气才接着说下去,“尤其晏相大人……寒冬腊月里,滴水成冰的日子啊……听说他穿着的还是一件薄薄的单葛长衫!就这样站在没腿肚子深的厚雪里……就那么一直站着啊!亲自看着施粥的灶台、那熬粥的大釜!火候小了催柴火,怕熬不熟、吃坏人;火候太旺又怕粥烧干了分量不足,穷苦人家……要饿断肠子的!每一勺熬好的粥……他都叫人掺进去磨细了的稷黍壳麸子……就那么一点……一点添进去……”他干裂的嘴唇剧烈哆嗦着,声音沙哑破碎,“那点子麸皮糙米糊糊……味道可想而知……可就是这点东西啊……硬生生把小老儿这条……眼看就要入土的贱命……又给吊住了……”

老人擦了把鼻涕,泪水再次模糊了双眼,他指向不远处田垄上几个同样弯腰劳作的身影:“死了也就死了,黄土埋半截的人……只是可怜见啊,村里头那些才丁点大的娃儿们……”他的目光浑浊而悲切,“饿得就剩下一把包着皮的骨头,眼睛都陷进眼眶里头去了……又黑又大,顶着风都能吹跑咯!他们就那样……那样直勾勾地站在冰天雪地里,眼巴巴地望着那粥锅……望着锅边上冒出……冒出的那一点点热气啊……”

旁边田垄上,几个瘦骨嶙峋、面色蜡黄的少年人艰难地挪动着土块,闻声望过来。他们茫然无措的眼神里带着天生的怯懦和对衣饰华丽的陌生贵人本能的畏惧。然而,那深陷眼窝的瞳孔深处,一丝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又顽强到触目惊心的微弱希冀,却如同一簇带刺的荆棘,狠狠地烙印在年轻君主猝然被撞击的心灵之上!

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极其怪异的力量感骤然攥住了景公的心脏!那力量并非来自血脉贲张的荣耀和霸业宏图,却如同一柄沉钝的犁铧,带着生铁的冷硬与泥土的粗粝感,粗暴而真实地硌过他年轻稚嫩的心房!如同开垦一块从未翻动的处女地。瞬间的钝痛过后,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感从这被划开的缝隙中涌出、沉淀下去,迅速填充心湖,沉坠得如同灌满了铅水。他动作迟缓地直起腰身,仿佛这寻常的起身动作已耗尽了刚刚积蓄起的力气,甚至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趔趄。

春日初升、明亮却毫不灼热的阳光,静静地笼罩着少年君主年轻却已悄然刻下坚韧线条的脸庞。那双曾只被先祖霸业炽热光芒点燃的明亮眼睛,瞳孔深处,一种初次触碰到大地深处粗粚厚重脉搏后才悄然诞生的沉静与复杂,正无声地弥漫开来。它如同一种沉淀物,渐渐包裹、浸透、沉淀了那份属于十四岁少年的、过分耀眼也略显浮泛的炽热锋芒。

夕照如熔化的赤金,将王宫层层叠叠的琉璃飞檐浸染得一片辉煌流淌,殿顶脊兽的剪影在耀目的背景中沉默而威严。景公摒弃了帝王惯常的步辇,执拗地迈开自己的双腿,一路踏着新垦田埂上那尚未干透的湿冷泥土,足底每一次落下都感到一种陌生而沉坠的附着力。

终于,沾满泥泞的黑舄踏上了王宫前庭冰冷洁净的青石地面,那份粗粝带来的不适感突兀地提醒着他方才所见。身后,两扇包裹厚重铜皮的巨大殿门被无声地合力推拢,“轧——”地一声悠长闷响后,隔绝了外面的温热夕阳与市井风声。

殿内骤然陷入一种幽深而带着回响的微暗空旷。唯有几缕日光穿过高窗斜射进来,在光洁如镜的黑亮地砖上投下长长的光影,光影里漂浮着细微的尘埃。巨大的蟠虺铜柱旁,线香升腾起几缕极细的青烟,气味清苦,萦绕盘桓在带着凉意的空气里。

晏婴不知已在此静立等候多久。他穿着一身边缘已然磨损泛毛、洗得褪色的朴素深衣,那单薄的身影几乎完全融入了殿柱巨大的阴影之中,只有腰间一丝不苟地束着的青色布绦露在光影交界处,才显出一点轮廓。

“寡人今日……”年轻君主的声音穿透了殿堂的沉寂,清晰、沉稳,带着一种近乎陌生的顿重感,“……亲见之民……便是寡人之手足、腑脏了!”他挺直脊梁,伫立在殿心那片仅有的夕阳光晕之下。忽地,他转身,目光如两簇骤然燃烧的炭火,带着灼人的温度,穿透袅袅盘桓的线香烟气,直刺向阴影里的相国!

“相国!”声音陡然拔高,锐气逼人,“既为手足腹心,岂容其饥寒交迫?岂容其被邻邦觊觎而无力抵御?寡人誓要使其仓廪殷实,粟米陈陈相因!誓要使其身披坚甲,手执锐兵,立于列国而不惧!国府钱粮库藏,任卿调度!甲兵造作、土地垦殖、河渠疏浚、官仓设平……诸般要务决断之权,自即日起——”他停顿,目光如磐石般坚定,“——悉数归于相府!寡人信重仲父,如信重寡人肺腑心肝!”

字字如金石相击,刻在沉静的殿壁上,带着不容置疑、不容反驳的力度。

晏婴身躯几不可察地震动了一下。这位辅佐三朝的老臣,面容上刀劈斧凿的皱纹更深地凹陷下去。他双手高拱过顶,深长的揖礼几乎弯折成一道沉默的、几乎触碰到冰冷地砖的黑色弧线,长久地凝固在那里。当他终于缓缓抬起头,昏黄的夕光恰好落在他深陷的眼窝与嶙峋的双颊上,那深刻的法令纹在不易察觉地微微抽搐,仿佛承载着难以言说的万钧重负。

君臣二人的目光,穿越数步之遥的距离,穿透氤氲的淡薄香雾,在这殿堂中央无声而剧烈地交汇!如同两条截然不同源头、奔涌着各自激流的浩荡江河,在某个历史的决然隘口轰然相撞,卷起惊心动魄的漩涡,挟裹着万钧之力与无尽未知,共同冲向那充满荆棘却又不得不踏入的远方征途。

寒来暑往,几度春秋更迭。

临淄城北郊之外,一座规模宏大、壁垒森严的“靖边营”演武场上,终日笼罩在震耳欲聋的喧嚣之中。沉重的金鼓轰鸣如同滚雷撞击大地,足以令人心房震颤!士兵如林屹立,齐声发出的“杀!杀!杀!”的呐喊仿佛要将低垂的云层撕裂!数千柄新锻制的青铜长戟在烈日下折射出密集刺目的冰寒光芒,伴随着惊天动地的吼声,齐刷刷地、带着一种机械般的精准与凶狠,朝着前方虚空的敌人猛地突刺!冰冷的锋刃刺破空气,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锐利尖啸!成千上万只钉着铁掌的战靴同时重重蹬踏在地面上,黄尘霎时暴起,在半空中翻腾成一片经久不散、弥漫呛人的巨大烟云,连阳光都被滤成了浑浊的黄色。

正是盛夏烈阳最毒辣的午时。刺目的光焰从毫无遮挡的天穹倾泻而下,给演武场上每一个铮亮的甲片、每一枚森冷的矛尖都镀上了一层流火般刺目的耀光。无数光点的汇聚,在这片黄土地上形成了一片巨大而令人无法直视的、光芒灼灼的金属森林!空气里弥漫着刚出厂不久兵刃铁器冰冷的铁腥气,混杂着数千年轻士兵在剧烈操练中蒸腾而出、原始而浓烈的汗臭气息,搅拌出一种充满力量却又令人脊背发寒、隐含残酷意味的独特气味。

负责统率这支新式“武卒”的中尉军官小步疾行,甲叶撞击声清脆铿锵,单膝重重跪落在景公和晏婴面前粗砺滚烫的沙土地上,激起一小团尘埃:

“禀君上!武卒按相国府所颁新制,已汰尽军中四十五岁以上之老弱,严选十五至二十五岁之健壮丁男!营中规制,每岁分设春、秋、冬三轮大操演!专精训练步卒突刺劈砍之术!所有兵卒甲胄——”他提高声音,带着自豪,“皆以精铁新淬双层甲叶覆之!所有长戟、戈矛、佩剑等兵刃,皆出自临淄城内官署铁坊,精工冶锻而成!锐利刚猛,远胜诸国常备!”中尉双手高擎起一柄通体乌青、长度近丈的青铜长戟,将其沉重刚硬的线条和锋利的尖端显露无疑。那打磨得寒光闪烁的刃口,在炽烈的阳光照射下隐隐流转着一抹不易察觉却又足以摄人心魄的淡淡青色锋锐!

景公沉稳地踏前一步,骨节分明的手伸向那柄被阳光烤得微微发烫的长戟。入手冰凉,金属独特的致密沉重感透过戟杆迅速传导过来,沉甸甸地压住他的指腕。他凝神审视,手指缓缓抚过戟刃下方新近精密镌刻上的、象征齐国威严的、线条繁复刚猛、狰狞咆哮着的云雷饕餮纹饰。那冰冷的质感和精工的图纹,似乎也传导出一种坚如磐石的、令人心安的底气。年轻君王满意地微微颔首。

目光自然转向身侧侍立的晏婴——数载呕心沥血的国务操劳,已在这位托孤老臣原本清癯但矍铄的面容上刻下难以复原的深刻倦怠印记。他常穿的那身深衣浆洗得袖口边缘已隐隐泛白起毛,与这校场上林立如霜、闪耀着逼人寒芒的兵戈阵列,形成了一种无声而剧烈的对比,一种存在于这铁血喧嚣中的寂静张力。

“相国可知,”景公的目光并未收回,依旧胶着在远处那片因操练而杀气腾腾、如同钢铁洪流般震动的巨大方阵之上,声音却变得有些缥缈,仿佛穿透历史重重帷幕的低语,“寡人昨夜之梦,又见桓公祖父登临葵丘会盟高台……八方诸侯……旌旗列阵如林,如汪洋大海……风卷旗声猎猎作响,诸侯拱手拜服……”这似有深意又似感慨的自语,悄然渗入演武场上金鼓喧嚣的嘈杂缝隙。

晏婴沉稳地、近乎无声地向前半步,垂下的玄色袍袖因动作轻微地拂动了一下,随即静止。他微微抬起头,目光澄澈如山间深潭,平静无波地直视着景公眼中那跳跃的炽热光芒:

“臣每逢月圆之夜,仰望穹苍,亦常思葵丘盛典,遥想当年盟台气象。”他语速平缓,仿佛陈述一个古老的故事,接着却话锋陡转,重音下沉,“然则……甲兵之利,形同猛兽口中之獠牙利爪!善驭之,爪牙可成为护国保民之坚盾;不善用之——”晏婴停顿了一瞬,目光如磐石般沉重地投向景公,“则噬主噬己之祸,必如影随形而至!古之教训,如宋襄公于泓水河畔空持仁义虚名,举措失当,落得丧师辱国,徒留贻笑于青史!岂不悲哉?”

言词清晰无比,如冰水灌顶,将尖锐的警告置于景公灼灼燃烧的霸业迷梦之前!

景公的呼吸微微一滞。眼神缓缓从晏婴脸上移开,低垂下来,长久地、沉郁地锁定在手中那柄长戟幽光流溢的致命矛尖上——那抹流动的、代表着杀戮与力量的冰冷青色,清晰地倒映在他深邃如井的双瞳深处,摇曳不定。王宫深处报时的低沉钟磬余音隐隐传来,宣告着午时的正点。最终,年轻君主缓缓开口,那曾饱含少年意气飞扬的嗓音,已被一种经沙场寒铁锤炼过的、沉淀后的钢铁意志所替代:

“相国之言,寡人刻骨铭心。”每一个字都如同城砖落地,沉稳铿锵,“剑,当藏于磐石之鞘,日夜磨砺其锋锐,以待天时!然拔剑出鞘,必待天时、地利、人和齐聚,方能挥之无往不利!”

那柄象征无匹锋芒的长戟,终于被他用沉缓而庄重的姿态,稳稳地纳入腰间悬挂着的、镶嵌金丝的黑色鲨鱼皮鞘囊之中。逼人的寒光霎时收敛殆尽。年轻君王胸臆间那团自十四岁起便熊熊燃烧、几乎要灼伤自己的霸业火焰,在此刻被一种更为凛冽也更加坚实的理智所悄然浸润、淬火锤炼。刺目的光华悄然内敛,沉淀为一种更为广阔、更需耐力、也更趋厚重的决心。霸业宏图依然存在,只是它此刻的重量,已能称量出更多泥土与生命的分量。

岁月在宫廷殿阁深处的梧桐落叶与抽新间悄然滑过几个寒暑。

又是一年盛夏,暑气蒸腾,蝉鸣聒噪。正是一日之中热浪最为灼人、令人恹恹欲睡的未时。沉闷的空气几乎被一声撕裂般的蹄鸣踏破!一乘由晋国执政正卿士匄亲派、驷马驾辕的华贵轺车,车头高插着一面巨大、猩红刺目的“晋”字大旗,卷起冲天黄尘,气势汹汹地驶入齐国都城门洞,直入巍峨王宫前的阔大广场!

整张硝制处理过、鞣得挺括坚韧的整块公羊皮制成的国书卷轴,被晋国副使趾高气扬、如捧圣物般当殿呈上!羊皮卷轴本身散发着北地风沙粗粝干燥的气息,混合着卷轴两端用以防蛀的昂贵朱砂和羊皮本身的微腥膻味,形成一种刺激而咄咄逼人的气息。沉重的羊皮卷轴在齐国玉阶前傲慢地展开!

其上赫然是晋国绛都司空亲笔朱砂书写的勒令!齐须岁贡献纳如下之物:上等精金五百镒,合浦明珠百斛,东海最上等海盐五千石,齐国独有的“齐纨鲁缟”精美刺绣绢帛三千匹……字字猩红刺目,如毒蛇獠牙咬噬而下,又如条条铁索捆缚而来!

齐王临淄大殿之上,霎时如同万古冰封!空气沉重凝固如铅块!列班而立的齐国朝臣一个个面容僵硬得如同戴上了石雕面具,眼神或惊惶躲避、或强压屈辱怒火、或绝望死寂,最终悉数凝聚般投向阶下侍立的丞相晏婴身上!那一刻时间仿佛被无形的手捏住喉咙,殿中死寂得几乎能听到铜兽熏炉里线香燃烧断裂的“哔剥”微响,和每个人心腔内那擂鼓般撞击欲出的心跳!

晏婴伫立大殿中央,身姿笔直如一棵扎根于万丈危崖的千年劲松。殿中成排的巨大铜兽灯架上,数十支碗口粗的牛油巨烛火焰跳跃不定,将他的侧脸在光影交错间映照得忽明忽暗,棱角沉深,山岳般不可撼动。他深邃的目光俯视着锦缎镶边、如毒蛇般展开的羊皮卷轴,久久凝视那些如獠牙般凸出的、贪婪的晋国大篆文字。

猛地,他抬起头!浑浊的眼底瞬间爆发出穿透层层阴霾的澄澈锐利光芒,如同破开迷雾的光箭,直射向丹陛之上、龙纹御案之后神色严峻的年轻国君:

“晋之霸横,欺压列国,由来久矣!诸夏皆忍气吞声,几成惯常!” 晏婴的声音并不洪亮,却字字清冽如寒泉漱石,在死寂沉重的大殿中陡然割开一道裂痕,“今日齐国若屈意承纳此巨额贡索,无异于抱薪以填燎原之火!薪添火旺,反滋其永无餍足之贪婪!今我大齐,”他踏前一步,玄色袍袖微振,声音陡然转沉,“府库渐盈,甲兵初锐,黎庶稍安!岂能慑于千里之外,区区一纸矫诏虚词的威吓恫词?!”

那锐利如刀的目光再度扫过阶上——年轻的齐景公双唇已紧抿成一道薄刃般的直线,腮边肌肉紧绷隆起,置于漆案下的左手用力紧握成拳,指节捏得白里泛青!一股屈辱的怒火在胸膛沸腾翻滚,几乎要冲出喉口。

“陛下!理在我手,节在我胸,何须奴颜婢膝,摇尾乞怜?!”晏婴的话语如重锤,最终落在景公几乎崩裂的心弦之上!

景公胸膛如鼓风箱般剧烈起伏!一股被压逼到极限的怒火在眼中交织、爆炸!如同即将撕裂天穹的雷电风暴!“哐当!”一声!他右手猛地抬起,重重按在冰凉沉重的鎏金御座扶手之上,力道之大,几乎要将那坚硬如铁的金属捏出印痕!

年轻君主的眼光如鹰隼锁定猎物,牢牢攫住晏婴片刻!

终于,一颗沉重的头颅决然点下!

一个斩钉截铁、如同万年玄冰撞击礁石的字眼,从紧咬的齿缝中沉沉迸出,裹挟着君王无可置疑的意志,如万钧铁印轰然钤落尘埃:

“拒之!”

两字如雷霆炸裂,震得殿宇梁柱间沉积的微尘簌簌而下!殿中一排排的烛焰骤然为之一暗,随即疯狂摇曳!满殿朝臣如同突然被拉出窒息冰河,瞬间爆发出大片倒吸冷气的嘶嘶声!紧接着,低低地、如释重负般的、压抑许久的嗡鸣私语在众人唇齿间飞快流淌开。晏婴的嘴角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个浅到几乎无法被捕捉的弧度——那其中究竟凝聚了多少年独自穿行于谗言利刃和朝堂倾轧暗流的孤绝凄凉?又有多少此刻君王这声“拒之”所带来的、如同薄霜初凝、枯泉复涌般微凉却又痛楚的慰藉?无人能解。只有大殿最幽深处那蟠龙铜柱上,岁月侵蚀下的古老神兽在烛影明灭间冰冷石雕的眼珠似乎眨动了一下,将这人世间无声的孤寂与微弱的欣慰永恒刻进了冰冷的雕饰纹路深处。

酷热如蒸笼熬炼着整个盛夏。一份份加盖着齐君国玺的强硬回执通过八百里加急的快马飞骑与昼夜不停的舟船传递,带着拒意和挑战的锋芒,不断射向西北方向的晋国都城新绛!其上措辞刚硬如铁,寸步不让,明确无惧于晋国虚妄恫吓!同时,边境沿线烽燧黑烟日夜不熄,守军接令加固营垒,加倍的强弓劲弩严阵以待,日夜巡弋警戒!凛冽的战意越过河流与边境丛林蔓延!

消息如长了翅膀的冰雹,狠狠砸入晋国绛都朝堂!恰逢深秋霜重,反常的寒流提前席卷了广袤中原腹地。晋侯本欲借齐国服软之机炫耀铁蹄,进一步弹压东方列国不稳的苗头。怎料遭此强硬抵抗!新筑高炉打造兵器耗费的炭灰尚未散尽,国内西北方狄戎旧部又因寒冬逼近草场枯黄,再次蠢蠢欲动。晋国君臣陷入争吵,几番权衡利害,晋侯眼中阴鸷的怒火几欲喷薄,却也只能强压下去。最终,勉强任命那位心有不甘却又不得不行的晋国头号权臣、正卿士匄为使,命其携带重礼,亲自前往齐都临淄,名为“修好”,实则为探齐国虚实、刺探军情、揣测君臣心意,以备他日卷土重来时图谋清算!

为迎接这位裹挟着寒霜而来的劲敌晋国正卿,齐国宫廷上下几乎彻夜不眠。宫人如织穿梭,悬挂起层层锦绣纬纱,陈列起如山奇珍。至迎宾当日雕梁画栋的大殿内,数十座三人合抱的巨大兽形鎏金铜炉熊熊燃烧。炉膛中烈火炙烤着最为昂贵干燥的荆楚深山松木和西域奇香异木,浓烈的松脂气、香木的异香与烤炙羔羊滴落油脂的浓郁焦香混合成一股复杂而厚重、浓烈到几乎令人窒息的气流,在恢弘的大殿内弥漫蒸腾。巨大的编钟、石磬组成的乐阵列于金阶两侧,乐师屏息,厚重肃穆的雅乐声洪流般倾泻流淌在开阔的殿宇中。

景公御座之下,最显贵的位置,便是特设于西侧的贵宾首席。作为晋国使臣最高代表的士匄,紫绶锦袍加身,鹰隼般的锐利目光在高挺的鼻梁之上扫视着整个殿堂的布局与陈列之奢华,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悬在嘴角。他的眼角余光更是频频地、带着一种审慎的打量与隐含的锐利,落向东侧席位上安然端坐、神色一派沉静的齐相晏婴身上——那位瘦弱的老人身着一件洗得发旧的深青色宽袍,手持一枚温润的玉爵,仿佛全然沉浸在品味齐国特酿醴酒的悠长余韵之中,怡然自得,无视着两侧此起彼伏的敬酒寒暄之声。

殿中气氛在钟鸣鼎食、觥筹交错之间逐渐融洽、升温。酒过三巡,席间欢声笑语正酣之际。一直维持着雍容气度的士匄眼中精光陡然一闪!嘴角骤然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冷笑!下一秒——

“当——啷啷啷啷——!”

沉重的鎏金青铜酒爵被他用力地、毫不掩饰地推倒在面前光亮如镜的黑漆食案上!巨大尖锐的撞击声如同炸雷,瞬间劈断了殿中流转的雅乐柔音和所有融洽的伪装!

“晏相大人!”士匄霍然起身!紫袍带风!目光如淬了毒汁的短剑,笔直刺向对面晏婴清癯却沉静的面容!他声音骤然拔高,如同裂帛,刺破殿堂原有的矜持与虚伪,“世人皆知齐国近些年厉兵秣马,扩军整饬!那规模、那速度,啧啧……堪称列国罕见!敢问晏相大人——”他音调再拔,字字句句如同尖锐投枪,直插核心,“莫不是贵国君臣,尚对贵国昔日齐桓公那九合诸侯的往事情有独钟、念念不忘?今日重金打造此等雄兵劲旅,莫非是要与我大晋——”他微微停顿,目光扫过整个死寂下来的大殿,带着毫不掩饰的挑衅与威压,“……再逐鹿于中原膏腴沃土乎?!!”

殿内霎时死寂如坟!方才缭绕于殿梁的轻柔编钟磬声、官员们刻意营造的欢畅笑语被这凛冽的一问瞬间斩断!空气凝固如万年寒冰!所有目光惊恐愕然,齐齐凝固在被直接质问的晏婴和高阶御座上的景公之间!唯听得炉膛内巨大松木燃烧爆裂的“噼啪”巨响,以及殿外琉璃瓦檐上,几只被惊飞的云雀慌不择路撞击琉璃发出的清脆哀鸣!

在这死寂之中,在那毒剑般目光的逼视下,晏婴竟没有丝毫慌乱。他徐徐放下那只一直持在手中温润的白玉酒爵。杯底触及光洁冰凉的黑漆案面,发出“嗒”一声轻微而圆润的轻响,在鸦雀无声的大殿中清晰可闻。他微微撩起眼帘,迎向士匄那锐利如鹰隼的视线,嘴角竟悠然牵起一丝清淡得如同初春薄云的浅笑:

“晋国武烈,威震八方。”晏婴的声音不高不低,如同山涧清泉拂过光滑的卵石,“北抑狄戎千里不敢犯境,南抚诸姬盟国无不膺服,慑服华夏列邦诸侯屏息以候尊令,此乃天下所共仰、无不共颂。至于我齐国……”他略作停顿,目光澄澈坦然如同初融山泉,迎向士匄压迫性的审视,“……整饬甲兵,设坛演武,不过是为了谨防东南淮泗之间那群如野狼般觊觎的蛮夷小戎,扰我疆埸、害我边民罢了。”晏婴抬起目光,直直对上士匄因意外而微缩的瞳孔,“譬如贵国……扼守太行山麓咽喉要道魏榆之地的数万甲卒雄关巨阵,莫非其意……”晏婴嘴角那抹浅笑似乎加深了些许,声音字字清晰落下,“亦在挥师东向,饮马于淄水之畔么?”

话音落地,清脆如玉佩相击,在死寂凝固的大殿中泠泠作响,余韵悠长!

如同被滚烫的火星突然溅入眼中!士匄脸上那份精心维持的、意在威慑的得色瞬间凝固!犹如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骤然泼上了冰水。一丝无法掩饰的剧烈窘迫和全然错愕如同被惊雷击中,飞掠过他惯于掌控场面的眼底深处!那精心编织的问话之网,竟被对方借力打力,轻描淡写地反掷回来,堵死了所有晋国雄兵指向中原的可能解释!他张了张嘴,喉咙像被无形之手扼住,一时竟寻不到应对之词!

这尴尬的死寂仿佛只持续了一息,又如同被无限拉长!

“哈——哈哈哈——!”一阵干涩生硬、如同喉咙摩擦砂纸般的笑声猛然从士匄口中爆发出来!他顺势猛地举起面前一尊未曾动过的沉甸甸的金罍酒杯,刻意拔高、夸张了自己的嗓音,试图掩饰那刹那的无措:“妙!妙!好一个晏相!巧舌如簧,真能压千斤之鼎也!领教了!领教了!今日当满饮此爵!”他手臂用力一扬,“敬贵国之妙才慧识!敬晏相大人!” 满殿那几乎绷断心弦的凝固空气,至此才仿佛被无形的巨大手掌骤然松开!随即被一片心照不宣、骤然爆发出的、更为刻意喧哗热络的祝酒欢笑浪潮所取代、淹没。烤炙羔羊的浓郁香气混杂着酒气与热浪,更加汹涌地升腾弥漫开来,试图将那瞬间的冰封彻底融化冲淡。

夜宴喧沸之声终如潮汐般缓缓退去,喧嚣被厚重的宫门阻隔于外。临淄城沉睡在寂静夜色里。深邃的宫殿深处,只有巨大兽口形鎏金铜漏里水滴不断坠落的空灵回响。

“滴……嗒……滴……嗒……”每一声都如沉重的步点,踏在无边孤寂的冰冷石阶上,亦叩打在殿中伫立之人的心尖。

齐景公背对着殿内残余的烛光,独立于巨大而冰凉的铜窗棂后。窗外的天际,悬着一枚消瘦嶙峋的残月,清辉惨淡,如同撒落一地冷寂的白霜。凉意丝丝缕缕,透过窗隙无孔不入。

“相国今日一席话,”年轻的君主声音低沉,仿佛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快意,又隐含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巨大疲惫,如同背负无形山岳行走,“挫其锋芒如快刀裂帛!正我名分!扬我国威!”景公微微闭了闭眼,嘴角却向上扬起,仿佛还能清晰看到士匄被反诘后那瞬间的僵硬和狼狈,“每每念及士匄那老狐一时窘迫失态,寡人心中仍如醍醐灌顶,遍体酣畅淋漓!”

晏婴伫立在君王身后约两步之遥的幽暗之中。一身朴素深衣如同融入大殿巨大蟠龙柱投下的沉甸甸阴影里,仅有几缕从窗外渗入的朦胧清冷月辉勾勒出那枯瘦单薄如纸、仿佛能被风吹散的轮廓。殿角唯一一座铜炉未燃尽的余炭散发着微弱、苟延残喘般的红光,明明灭灭地映着他深陷的双颊和雪染的两鬓。那红光太弱,反而更衬出无尽的疲惫与枯槁。如同被火焚烧过的灰烬,在冷寂中无声叙述着燃尽的过往。

“君上,”晏婴的声音缓缓荡开,在这因空旷而显得格外寂寥的殿宇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低沉而带着重物的质感,“辞令再是巧妙锐利,终究只是唇舌间的锦绣浮尘。”他微微摇头,声音并无得意,反而沉得更深,“晋使虽退,无非是一时受阻之兽。今日退去,乃为蛰伏,必择机卷土重来!此退,非真退也;此静——”他抬头望向窗棂之外那枚孤冷的月轮,一字一句凿下,“乃惊天大乱将临之先声!国基尚未深固,仓廪不过稍有积蓄,民心稍安却根基未稳……何敢轻言快慰?”每一字都沉重地砸在景公心头那点劫后余生的兴奋之上。

景公伫立窗前的身躯猛地一震!一股冰冷的寒风恰在此时吹入,扬起他鬓边几缕发丝。窗外的月影无声地流转、偏移,将那原本就惨淡的清光斜斜打在他年轻而此刻线条紧绷的侧脸上。他骤然沉默,背对着晏婴,长久地保持着僵直的站姿。目光却穿透了繁复雕花的幽深窗格,执着地投向那无垠的、星光稀疏微茫的夜空腹地,仿佛竭尽全力在寻找着什么——寻找着那座早已被森严宫阙和高墙深院彻底吞没的、少年记忆里映照着霸业光辉的牛山轮廓?还是寻找那条通向昔日荣光的迢遥归途?

“寡人当年……”

声音终于重新响起,沙哑得如同钝刀刮过龟裂多年的老陶器,每一个字都拖拽出粗粝的疲惫和干涸:

“只想着……只想着要那九合诸侯的霸旗……能高高擎在我手中!迎风招展!”他语气急促起来,带着少年般的炽烈,“想着我姜杵臼之名……能够深深镌刻于青铜铭鼎,烙印于千古汗青之上……”

那挺直的腰背,在华丽锦绣的袍服之下,如同突然被无形千钧重担压住,极轻微却分明地向下垮塌了一瞬。少年意气的飞扬轮廓在这一刻显得那么单薄:

“……却不知晓……此路行来……”

他猛地回身!就在转身的刹那,窗格透入的那一道冰冷如霜的惨淡月光,正好直直地投射在他脸上,映亮了他眼中汹涌激荡、几乎要喷薄而出的复杂情绪!那里面有年少时点燃的倔强火焰,那曾支撑他一步步登上帝位的灼热之光;有骤然压于肩头、如山如岳般的国祚重担所带来的深刻窒息与苦痛;更有穿过无数层权力与现实的迷障浓雾后,赤裸裸地凝望着自己早已踏上的这条道路本质时——那份被彻底剥去幻想、近乎残酷的、冰冷的澄澈!

“……步履踏下……”每一个字都从喉咙深处挤压而出,带着撕裂布帛的质感,“……竟是这样……沉!……这般……痛!……”那“沉痛”二字,如同凝结着他这些年来所有无人知晓的艰辛与代价,血淋淋地砸落在地!

他炽热的目光死死锁住晏婴那张在昏暗光影中更显苍老枯槁的脸庞!那眼中的澄澈之后,是滚烫得无以复加的信任与依赖,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块浮木:

“幸有……幸有晏仲父在侧!”声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少年帝王的脆弱与孤注一掷的倚重,在这一刻暴露无遗。

殿角铜漏那单调、精确得令人心头发紧的水滴声“滴嗒……滴嗒……”,在这静默中显得格外惊心。晏婴双鬓处,在清冷月光无情的照射下,更多如霜如雪、无声滋生的银丝被勾勒得纤毫毕现。他没有去看年轻的君主,亦顺着景公最后投向窗外的视线,一起无言地、久久地凝望那枚高悬于漆黑天穹的残月——冰冷、孤高、永恒地漠视着尘世沧桑。

“老臣残躯一生之心血,”晏婴的声音平静地穿透夜色,清晰得每个字都像用尽力气凿刻在冰冷的青铜器上,带着某种终章般的苍茫,“唯愿齐国社稷之根须……深植于万千黎庶耕耘、血汗浇灌之沃野土壤;唯愿君上之心……永系于天下苍生冷暖之毫端细微。”他微微顿了一息,声音如同最后的叹息缓缓融入无边浓稠的寂静,“……至于那‘霸业’之耀眼名头……”

晏婴微微阖上了布满疲惫沟壑的眼皮,声若游丝:

“……或不足道也……不足道也……”

这轻若尘埃的尾音尚未彻底消散——

一股无形的、汹涌澎湃的巨浪骤然在景公年轻的胸膛里炸开!如同被千斤巨杵在心脏最柔软处狠狠撞击!眼前一片金花乱窜!他眼中那束自年少登极、一路支撑他跋涉至今从未熄灭的霸业之火猛地暗沉下去,仿佛风暴中的微弱烛光,骤然被扑灭了一半,仅剩一缕青烟在意识中惊惶失措!

然而,就在那火焰即将彻底消失于灵魂冰河深处的刹那!

那缕微弱的青烟猛地凝滞!并非熄灭!而是在一种更深沉、更冷冽、如同万年寒泉水般的力量中骤然涤荡、淬炼!如同熔炼到极致、通体赤红的铁块被猝不及防地猛浸入深不见底的寒潭!

火焰未曾熄灭!

它在刹那的痛苦抽离后,褪去了所有虚浮的热焰,剥离了所有华彩的外壳,沉淀为一种更纯粹、更坚硬、光芒由外放转向内敛的深幽钢蓝色!

那是彻骨痛楚磨砺出的洞明!是挣扎之后、舍弃虚妄之后毅然选择的、更为沉重的决断!

景公没有再说话。他甚至没有再看晏婴一眼。只是极其缓慢地、如同一尊浸透了命运之水的石像般,重新将身体转了回去。背对着晏婴,背对着满殿奢华辉煌的装饰与象征无上权力的御座宝器。只留那一道孤高而瘦削的玄色身影,被冰冷的窗棂重重切割,拉长变形投射在清冷如霜的地面上,宛如一幅抽象而沉重的烙印!无声的宣告着某种比头上的冕旒、手中的权杖更沉重千百倍的承担,已悄然完成它沉默而彻底的交接与归位。殿角铜漏水滴声依旧,“滴嗒……滴嗒……”,敲打着漫长的夜。

天际的浓墨在东方尽头悄然被撕裂,微弱的鱼肚白色顽强地渗了出来,在辽阔的苍穹上顽强地挤出一道狭窄的光亮缝隙。这微光艰难地映照着大地轮廓,驱赶着最浓厚的夜色。

临淄城森然的巨大城门“吱呀呀”沉重地洞开。在灰蒙如纱的晨曦薄雾中,一支庞大得仿佛没有尽头的运粮辎重车队正缓慢地露出形迹。沉重的硬木车轮深陷入被前几日雨水泡软、又经初春寒气冻结而坑洼不平的官道泥泞之中。每一次车轮的滚动都伴随着碾压泥水的“咕噜”声,伴随着木头承压过度发出的“嘎吱嘎吱”呻吟,在寂静的旷野上清晰回响。拉拽粮车的犍牛费力地喘息着,硕大的鼻孔喷出滚滚白气,在清晨冰冷的空气里凝而不散。粗大的麻绳深深勒进牛肩的皮肉。数百辆同样满载着鼓胀麻袋的车辆首尾相衔,蜿蜒如巨大的卧龙,沉重地蠕动在粘稠的泥浆之中,所过之处,留下两道深陷的、沾满新鲜湿泥和碎草的车辙印记。车轮每一圈转动,都仿佛碾轧在人心上。沉重的辚辚之声与牛马低沉的喘息声交织在一起,压过了初醒鸟雀微弱的啁啾,成为天地间唯一的、低沉而坚韧的交响。

齐景公独立于王城宫阙的最高点——那座威严矗立的阙楼顶阁。身上那件庄重华丽的玄黑滚赤边大朝服在破晓时分凛冽的晨风中被吹得猎猎翻飞,如同身后无形的巨大披风。他凝然不动,目光却如鹰隼般穿透层层叠叠、繁复如迷宫般的宫室飞檐,越过刚刚苏醒、屋顶冒出袅袅细烟的城郭低矮屋脊,越过低矮土坡形成的屏障,牢牢地锁定在远处那条通往群山的方向——锁定在那支在迷蒙晨雾中缓慢蠕动、如同背负着全部希望和沉重命运的渺小蚁队身上。

初升的朝曦如同熔化的金液,正从东方最黑暗的群山峻岭之后奋力跃出。那跳跃的金光首先点燃了山峦的峰顶和轮廓,瞬间又为那支正跋涉在泥泞驿道上的车队披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色纱衣。沉重的粮车、疲惫的牲畜、护送的军卒……一切都在跳动的金色光边中显出一种近乎悲壮的轮廓。那是生的光芒,在泥泞与晨雾中倔强前行。

凛冽的晨风如同无数冰冷的刀片扑打在年轻君主脸上,麻木了皮肤的知觉,却无法冻结他此刻翻涌的思绪。少年时那份灼热得几乎要燃烧一切的霸业野望,那张曾意气风发、如同初升骄阳般耀眼的脸庞,此刻静静倒映在阙楼女墙冰凉的青砖表面。然而砖石冰冷的镜像中,显露出的面容却被岁月打磨得棱角更为分明深邃,如同海边经年累月被怒涛冲刷击打后形成的嶙峋礁岩。

风霜已刻下纵横交错的印记,不再是为了昭示光辉的权力,而是记录着数载间穿行的饥荒狼烟、庙堂暗涌、民生凋敝的斑驳留痕。这沟壑映照出的不再是单纯的荣耀渴念与祖上的荣光幻影,而是穿透了权力所有耀眼光环之后,以切身的沉重为代价才能真正理解的——那个深烙于灵魂之上、铭刻于丹书之中的“王”字——所承载的全部冷硬分量与灼热责任!

王冠之上,九琉垂珠,依旧在初阳下闪耀着至高无上的光辉。但此刻,齐景公那双深邃眼眸的最深处,却只清晰地倒映着被初升朝阳拉长的、在稀薄晨雾中缓慢移动的车队剪影,清晰得能看见辕木压弯的弧度,能想象到车轮碾过泥浆的每一个印记。一个领悟如同被晨光点亮的种子,带着泥土的腥气与晨曦的微温,冰冷又滚烫地沉甸甸落入他的心底。

飘向九天、象征无上尊荣的旌旗会老去,会卷轴蒙尘,会在光阴的长廊中褪色成黯淡的记忆。唯有那满载着生存希望的粮车碾过苦难泥泞,最终停在每一户被灾难和等待折磨得几乎绝望的黎庶门庭前——在门槛边留下的一道承载着所有期盼的、深深的车辙泥痕……

这一道由沉重生命和真实苦难共同镌刻的印痕,才是一代君王,以自身血肉之躯为熔炉般的坚韧砚台,以脚下这片饱经风雨的山河为永恒的素绢纸张,能够为尘封史书留下的、永不褪色消亡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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