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灵第一日深夜,雾盈跪坐在纸盆前,木然地看着纸钱燃烧旋舞,如同苍白的蝶振翅飞往奈何桥彼端。
“雾盈,地上太凉了。起来吧。”宋容暄于心不忍,道。
“她在地底下更冷呢。”雾盈凄然地一笑。
宋容暄将身上大氅解下来,俯身披在她身上,“小心着凉。”
“你有事就说吧。”雾盈直视着他的眼睛。
“我问过快活记的小二,他说看见三个影子闪过去,一眨眼就不见了,还以为是看花眼了。”
雾盈托腮,若有所思,眸中杀机毕露:“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把我往死路上逼。”
那些人放完火后就离开了,能找到的线索并不多。
“侯爷,属下在后院找到了一个空油桶,应当是他们丢下的。”左誉进来向宋容暄禀报道。
“我看看。”
左誉拿过来一个油乎乎的铁桶,宋容暄俯身从桶壁上刮了一些油下来,放到鼻端嗅了嗅:“是南越的石脂水,军中专用的。”
“军中?”雾盈的声音有些发颤,脊背在瞬间绷直。
“嗯。”宋容暄转过头,神色有些凝重,“我从前在战场上见到过。”
“难道说……”雾盈狠狠咬了咬牙根,“是齐王?”
“有可能,但他只是想让你交出萧寒祈,应当不会对你起杀心。”
“万一我们不肯交,他想杀了我再控制璇玑阁,似乎也不是没有可能。”雾盈的眉头始终紧蹙。
“璇玑阁可没他想的那么脆弱。”雾盈微微抬起下巴,面容上还有泪痕尚未干涸。
不出所料,三日后,落枫山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此人生得獐头鼠目,偏偏长了个香肠嘴,说起话来唾沫横飞。
既然是来放狠话的,气势当然要摆足。
高栾在江边等了半个多时辰,连渔船的影子都没有,只好临时去梨京造船厂借了一艘船,几个人连带着轿夫和一顶轿子上了船。
其实忘机老人早就发现了此人,也认得他。他正是号称齐王麾下第一人的吏部尚书高栾。
“这么说,他还算个有头有脸的人物。”雾盈用窥管站在山顶了望着半山腰缓缓移动的一顶朱红小轿,冷哼一声,“派头倒不小。”
“师姐,师妹,你们去给他个下马威。”
花亦泠与时漾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眸中看出了促狭的笑意。
朱红轿子里,高栾用手帕抹了一把额头上豆大的汗珠,狠狠地暗骂:“不过一个璇玑阁,居然要费这么大功夫……”
忽然,轿子剧烈地颠簸了一下,几乎要把他肥胖的身子直接甩出去,他双手勉强抓住扶手才逃脱摔个狗啃泥的命运。
“怎么回事?”等轿子稳定下来后,高栾厉声问。
还没等人回答,只听得帘子外头嗖地一声,一条黑白斑纹的蛇从帘子外钻了进来,吐着血红的芯子。
“救命啊!”高栾吓得屁滚尿流,想要逃走却发现所有出路都被堵死了。
人与蛇四目相对,蛇圆睁着浅绿色的眸子,灵活地扭动身躯。
“来人……快来人……”高栾吓得声音都变了调。
“高大人,我劝你识相一点吧。”外头传来一个女子笑吟吟的声音,正是时漾。
见高栾没有立刻答话,她漫不经心地吹了一声口哨,蛇的眼睛忽然冒出精光,舒展身子朝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高栾扑过来。
“好好好,我立刻下去……别过来!”
花亦泠轻轻点了一下头,时漾才不情不愿地又吹了一声口哨。
蛇灰溜溜地从帘子里头钻出来,高栾吓得七魂八魄都错了位,活像从汗水里拎出来的。
轿夫被安排独自下山,高栾与两个随从步行上山。
等到了山顶,高栾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可花亦泠和时漾却面色如常。
“阁主在正厅等你。”花亦泠冷冷丢下这句话,就与时漾扬长而去。
高栾只觉得这么一折腾,自己来时打好的腹稿忘了个干干净净,只好勉强鼓起勇气,拿出自己脸皮赛城墙的劲头来。
两个随从上前敲门,只听得门后一个女子清冷的一声:“进来。”
高栾掸了掸袖子上的灰尘,推门而入。
雾盈斜靠在美人榻上,连眼皮都未曾抬一抬。
左誉齐烨一左一右站在她身边,气势十足。
“在下吏部尚书高栾,敢问阁下可是璇玑阁叶阁主?”
雾盈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她慢条斯理地把玩着手腕上的和田玉镯子,淡然道:“什么事?”
高栾没来由地气势矮了一截。
“在下奉齐王殿下之命,特地来与阁主商谈,”他咽了一口唾沫,一双贼溜溜的眼睛不安地环顾四周,“若阁主执意包藏废太子,那齐王殿下就要给璇玑阁加征五成的赋税,而且璇玑阁的货物从此无法出境。”
他说完后正洋洋自得,却发现没有一个人认真听他的话,禁不住心头火起。
“还有呢?”雾盈悠悠吐出一句。
高栾对上雾盈深邃的眼神,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女人深不可测。
“若是阁主同意交出废太子,璇玑阁日后可拥有盐铁官营的资格。”
历来盐铁官营的资格都把控在世家大族的手中,像璇玑阁这等与朝廷关联不甚紧密的江湖组织,想要拿到盐铁官营的资格,简直难如登天。
这话如果落在璇玑阁其他人的耳朵里,定然是天上掉下的馅饼,可她是柳雾盈,白露为她做出的牺牲都历历在目,她又怎么可能用这血的教训去换取利益?
雾盈的拳头悄然捏紧。
“我们璇玑阁,不稀罕那些个蝇头小利。”雾盈站起身,微抬下巴,用居高临下的眼神逼视着他,“你给我听好了,敢这么与璇玑阁做生意的人,绝对不会有好下场。”
“血债血偿,自己做了什么,心里清楚。”
即便她很想拧断眼前这个人的脖子,但理智让她的脑子没有完全沉溺于悲伤中——白露的仇,她必须报,但不是以这种方式。
“送客。”
说时迟那时快,左誉挽弓搭箭,箭尖擦着高栾的耳朵飞了过去,一缕花白的鬓发垂落肩头。
高栾一听这话哪里还敢多留,逃离魔窟一般夹着尾巴逃离了落枫山,完全没有了来时的威风八面。
雾盈手中握着一盏滚烫的茶,指尖被烫得通红都不自知。
一滴冰凉的泪从面颊上滑落,在茶杯中溅起一朵小小的水花。
屏风后,宋容暄闪出来,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移开,“你做什么!”
雾盈仰头,看着他眉心恍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宋容暄把她的指尖放在唇边轻轻吹了吹,“你就算心里再痛,也不能这么作践自己。”
“好。”
雾盈垂下眼睫,有些不自然地抽回了手,心头却有一股异样的情绪反复翻涌。
已经是十月底了,君影他们却仍无消息。
十月二十三这一日,花亦泠匆匆捧着一只信鸽走进来:“阁主,师兄他们来信了。”
雾盈赶紧深吸了一口气,拆开来看,只读了两句就露出了笑容:“师兄他们找到银马车了,正在往回赶。”
花亦泠抚胸长叹:“吓死我了,还以为有什么情况呢。”
时漾听到她们二人的谈话,掀开门帘进来,笑嘻嘻地对花亦泠眨一眨眼:“师姐就是担心师兄嘛。”
“我哪儿有……”花亦泠与时漾闹作一团。
雾盈轻轻咳嗽了两声,但笑不语。
似乎一切都很顺利,顺利到她有时候会忘了她身处何种险境。
希望这一次,别再让她失望了。
雾盈抬眸向窗外望去,一团淡紫色的烟雾横亘在峰峦之间,恍若蒙上了一层轻纱。
她手中抱着小和,抚摸着它柔软温暖的身体,心绪却渐渐沉了下去。
自从雾盈的下一封信送出去后,君影便音信全无。
雾盈对此也十分担忧,偏偏祸不单行,落枫山周围时常出没的黑甲卫,终于让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拉开了帷幕。
在雾盈心里,虽然她与四位堂主只相处了短短几十日,但他们对她的尊重与信任,真的让她感受到了情同手足的温暖。
她必须尽全力保下璇玑阁,这是她与叶澄岚之间不成文的约定,也是她作为现任璇玑阁主的责任。
而为了两国邦交救下废太子,则是她为东淮百姓能做的唯一一点事。
她其实已经隐隐有预感,自己可能没办法回到故国,若能让百姓记得她,记得柳氏曾经为东淮付出的一切,也不枉她来世间走这一遭。
陆续有消息传回总阁,齐王已经采取了行动,璇玑阁的货物被大量查封。
“如今只剩下两位阁主,也不好做决定。”花亦泠坐在八仙桌后,有些郁闷。
“怎么办?难道就任由他这么针对我们?”时漾一拳头砸在桌子上,剑眉紧拧。
“我们要不要找他谈判?”花亦泠抱臂。
“他在逼我交人,若是他知道……人根本不在我手上……”
这种情况下他们处于劣势,拖字为上。
她打定了主意要单刀赴会,此事是由她而死,不该牵连无辜之人。
“等等吧,”雾盈故作轻松地一笑,“我自有办法。”
她其实心中并无把握,但为了人心稳定,她必须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第二日,齐王府。
亭台水榭之间,粉嫩的莲花次第绽放,锦鲤摆尾游弋于苍翠莲叶底。
凉亭之内,两位婢女一左一右摇扇侍立。
中间一个红白衣裙的女子,指尖犹如蝴蝶在琴弦之上翻飞,鬓发上垂落的红宝石步摇随动作轻颤。
“王妃殿下,璇玑阁主到了。”身旁婢女低声道。
琴声渐渐趋向缓慢,最后几个音过后,女子才施施然起身,走下几级台阶,站在最后一级台阶上。
这种居高临下的姿态让雾盈很不高兴。
更让她意外的是,接待她的居然是齐王妃,齐王显然没把雾盈放在眼里。
这样也好,轻敌才容易败北。
雾盈不着痕迹地勾了勾唇角。
在她来之前,特地命人打听过齐王府的状况。
府中姬妾众多,齐王妃秦书禾并不得宠,但齐王却对她十分器重,两人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这多半是因为秦书禾的父亲是手握兵权的镇国公秦衍。
雾盈见过无数美人,秦书禾是浓艳的长相,极具攻击性,让人禁不住心头一缩。
尤其是她微抬下巴直勾勾盯着你的时候。
不过雾盈自然是不会被吓倒,她恭恭敬敬地敛衽行礼:“王妃殿下万安。”
秦书禾未置一词,只冷眼瞥着她。
雾盈自顾自站起身,心道自己又不是南越人,为何要拜她?先礼后兵罢了。
“阁主应当见过她了吧?”
雾盈一听此言有些疑惑,“谁?”
“晏棠舟,亦或者,她本来叫沈夕茗。”
秦书禾转身走上台阶,雾盈也随着她一同上前,只听得她悠悠讲述往事:“我与她年幼相知,可天意弄人,竟然走向了如今这般境地——”
她嫁与齐王,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齐王妃,会是未来的南越皇后,晏棠舟却家破人亡,追随了废太子,甚至女扮男装多年做了谋臣。
“她很聪明,处处压我一头。”秦书禾轻轻笑出声来,雾盈听起来更像是嘲弄。
“可她还是输了,以后都只能做输家。”秦书禾忽然一扬裙摆转过身来,直勾勾地逼视着雾盈,凑近她,“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她把人心想得太善了。”秦书禾不带感情地吐出一句。
沈家本来就已经归隐山林,她以沈夕茗旧友的名义去看望她,却没有给她带来腥风血雨中的慰藉,而是给了她致命一击。
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那一身铮铮傲骨,终究被风雨催折压弯了。
“这不是错。”雾盈斩钉截铁道。
难怪她第一眼见晏棠舟时,就有一种相逢何必曾相识的错觉。
命运的波澜推动着她们来到风口浪尖,并不是为了让她们看透人间不值得,而是——不要在不值得的人身上浪费时间,自有值得她们一生信赖托付的人。
可能是师长、挚友,甚至爱人。
雾盈深吸一口气,不打算就这个问题再与她纠缠下去。
“撤兵和停止管控有什么条件?”雾盈没打算与她废话,因为两个人完全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阁主是个明白,交出他们,一切都好商量。”秦书禾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若我说,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呢?”雾盈也笑盈盈地反问。
装糊涂的本事她最拿手,若不用在这个狂妄自大蛇蝎心肠的女人身上,才是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