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主事走后,厅内重归寂静。那方青铜腰牌的寒光已消失在门外,只留下地上几道未化的霜痕,像一道道刻进砖缝里的问号。
我靠在寒玉床边,指尖还在发颤。方才那一阵冰针耗尽了力气,寒毒顺着经脉往上爬,喉咙里泛着腥甜。苏青鸾站在我身侧,手始终没离开剑柄。她没说话,只是将目光扫向案上那方帕子——是我咳血时用过的,一直贴身藏着,未曾交给任何人。
“你还要看?”她低声问。
我点头,从暗袋里取出帕子。血迹已经干涸,边缘微微卷起,颜色发暗。但这上面的毒,还没死透。
我凝出一丝寒气,轻轻拂过帕面。血斑微微泛起一层薄雾,像是被唤醒。苏青鸾立刻取来银针,针尖一点血迹,瞬间变黑,针身竟生出细小裂纹。
“毒性还在。”她说。
我闭眼,运转《太乙心经》中的辨毒法门。识海中浮现出九种冰属毒素的轮廓,一一掠过。寻常“冰魄散”是灰白色寒气,而这一味,却带着极淡的幽蓝,如香烟缭绕,缠而不散。
我睁眼:“这不是普通冰魄散,是‘冰魄凝香’。”
灵汐公主猛地抬头:“你说什么?”
我看她:“宫里用这种香的人,不超过三个——太后、德妃,还有皇帝。”
她脸色一白,手指攥紧了衣角。
苏青鸾转身就走,直奔内室。不多时,她捧着一只鎏金狻猊香炉回来。炉身雕工精细,兽口衔珠,底座刻着御赐编号。这是皇帝亲赏之物,供在正厅角落已有月余。
“这香炉,每日都有人添香。”她说,“我见过。”
她撬开炉底夹层,刮出一点残灰。黑色粉末沾在指甲上,气味极淡,几乎闻不到。
我用冰针挑起少许,轻轻落在血帕边缘。灰与血接触的刹那,帕子上的薄雾忽然转为幽蓝,像有火苗在冷水中燃起。那光一闪即逝,但足够了。
“一样。”我说,“香炉里烧的,就是‘冰魄凝香’。”
屋里一下子静了下来。
灵汐公主盯着那香炉,嘴唇微微发抖。她不是不懂这些事的人,只是从未想过,父皇日日焚香的炉子,会成了毒源。
“他若想杀我,何必这么麻烦?”我咳了一声,血沫溅在帕子上,新旧交叠,“一道圣旨就能要我的命。可他让我活着,一日三熏,慢慢中毒……不是要我死,是要我疯。”
她抬头看我:“你是说……他在等你失控?”
“等我寒毒发作,当众失态,毁了状元清誉,再以‘失心疯乱’之罪贬黜削籍。”我声音很轻,“或者,等我撑不住,低头求他赐解药。”
苏青鸾盯着香炉,忽然伸手拨开炉腹内壁的积灰。她的动作很慢,指腹在铜壁上划过,像是在找什么。
片刻后,她停住。
“这里有灰烬混着别的东西。”她抬起手,指尖沾着一点微红的碎屑,“不像香料。”
我接过一看,用冰针轻轻挑开。那碎屑在光下显出暗纹,像是烧过的符纸残留,边缘焦黑,却能看出半个“癸”字。
“太乙观的符灰。”我说,“只有观主亲笔画的镇魂符,才会用朱砂混金粉书写。”
苏青鸾眼神一冷:“皇帝的香炉里,怎么会有观主的符灰?”
没人回答。
但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德妃的玉佩上有观中秘药,香囊残片带观内符纹,如今连皇帝的香炉都掺了观主的符灰——这不是巧合,是一条线,从后宫,到朝堂,再到太乙观,被人悄悄连了起来。
灵汐公主忽然开口:“母后临终前,召我密谈。她说‘宫中若有异香,切莫近前’。”她看着我,“那时我不懂,现在明白了。她闻出来了。”
我低头看着手中的帕子。血迹已经不再扩散,但毒素仍在。它不急,就像背后那个人,也不急。
苏青鸾把香炉放回案上,动作很轻,像是怕惊动什么。她站在我身边,声音压低:“下一步,查谁?”
“查这香是谁送来的。”我说,“每月初一,由尚香局递入乾元殿,再由内侍分发各宫。但皇帝这炉香,是特供,不经尚香局。”
“那就是内侍监直接接手。”苏青鸾说,“能碰这香的人,不超过五个。”
灵汐公主缓缓起身,走到香炉前。她没有碰它,只是盯着那狻猊兽口,仿佛要看穿里面藏着的秘密。
“我可以去问李尚仪。”她说,“她是母后旧人,现在管着内侍名录。若有人私自调换香料,她会有记录。”
我点头:“但别提我中毒的事。只说你怀疑香有问题,想查来源。”
她应了声,转身欲走。
“等等。”我叫住她,“别让任何人知道你在查。”
她回头,眼神里有痛,也有决断:“我知道。”
她走了。脚步很轻,像是怕惊动这座府邸里潜伏的耳目。
屋里只剩我和苏青鸾。
她坐在我旁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粒丹药:“师父留的护心丸,还能压一压寒毒。”
我接过吞下。药味苦涩,但有一丝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勉强压住了体内翻涌的冷流。
“你觉得皇帝真的知情?”她问。
“我不知道。”我说,“但他用这种香,不可能不知其性。冰魄凝香本是安神之物,可若长期吸入,配合特定心法,反而会引动寒毒反噬。这是太乙观禁术里的记载,外人不会懂。”
她冷笑:“所以他不仅用了,还用得精准。”
我闭眼靠在床沿。身体越来越沉,但脑子不能停。
德妃因知密而亡,玉佩藏毒,香囊带符纹;如今驸马府的血帕验出冰魄凝香,皇帝的香炉里又有观主符灰——线索像一根线,从十年前的太乙观,穿过德妃之死,缠上了我今日的命。
这不是简单的下毒。
这是布局。
一个从很久以前就开始的局。
“青鸾。”我睁开眼,“你还记得师父说过的话吗?”
“哪一句?”
“他说,凤命之人,难绝于世,但每活一次,都要付出代价。”
她看着我,没说话。
我抬手,将那方血帕缓缓折起,塞回暗袋。指尖擦过帕角时,一滴血落下来,正好滴在香炉底的残灰上。
灰黑色的粉末吸了血,颜色变了。那点红慢慢渗开,像一朵花,在死灰里开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