录音笔的红灯还在闪。
我盯着那点光,一整夜没合眼。阿辞躺在床上,呼吸浅得几乎看不见胸口起伏。他的手指偶尔抽动一下,像是在梦里抓什么东西。我没动,也不敢出声,生怕惊扰了他体内那两个正在拉扯的灵魂。
我把录音笔贴到耳边,反复听那段模糊的低语。声音断断续续,有时是冷的,有时又带着温度。可不管哪一种声线,都在重复同一个数字。
“北纬三十九度五十四分二十七秒……东经一百一十六度二十三分十七秒。”
我拿笔记下来,手抖得写歪了字。手机打开地图,输入坐标。屏幕跳转,定位落在霖氏集团b3地下资产保管区。下方有一行小字:“私人纪念馆,编号0723”。
0723——我的配送编号。
我抬头看阿辞。他闭着眼,额头还有未干的汗。我不确定这是线索,还是陷阱。但我知道,我必须去。
我没叫人帮忙。清洁工的磁卡我一直留着,藏在发夹里。白天送餐时,我记过一次员工通道的位置。现在正好用上。
凌晨三点,整栋楼安静得像被冻住。我从维修梯下去,脚踩在铁架上发出轻微响动。空气潮湿,墙壁渗水,每一步都得小心。走到b3层,电梯口有指纹锁,我绕过去,沿着侧廊走到底。
那扇门开着一条缝。
RL的标志刻在金属表面,冷光从里面透出来。我推开门,脚步停在原地。
墙上全是照片。
一张接一张,密密麻麻贴满整面墙。有我在雨里推电动车摔倒的样子,也有蹲在路边吃盒饭的背影。还有一张,是我穿着旧毛衣,在楼顶抱着膝盖看星星。那天我以为没人看见。
每张照片背面都有字。
“她摔了,但没哭。”
“她今天喝了热牛奶,笑了。”
“她说阿辞笨,可还是帮我擦了脸。”
“我想记住她的声音。”
最后一张照片前挂着一件婚纱。纯白,没有多余装饰。头纱上用细钻拼出“0723”四个数字。
我往后退了一步,背抵在墙上。心跳撞得肋骨疼。这些不是顾晏辞会做的事。也不是阿辞能安排的。可它们就在这里,真实得让我喘不过气。
脚步声从背后传来。
我没有回头。他已经站在我身后,距离不远不近。西装整齐,领带系得一丝不苟。左手插在口袋里,露出半截泛黄的车票。
北极航线的车票。
“你来了。”他说,声音很轻。
我转过身。他的眼睛是清醒的,不像昨晚那样分裂。可我又不敢确定,眼前这个人是谁。
“这些都是你做的?”我问。
他点头。“手术前我就让人布置好了。如果我醒不来,或者再也记不起你,至少有人知道,苏晚来过。”
“为什么?”我的声音有点哑,“你是顾晏辞,你是霖氏的总裁。你可以娶任何人,为什么要为一个外卖员准备婚礼?”
他没回答,只是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把整张车票放在婚纱下的玻璃柜上。
“顾晏辞的婚礼请柬印了三千张。”他说,“在顶层宴会厅,香槟塔三层,乐队奏交响乐,宾客名单全是政商名流。”
他顿了顿,看着我。
“可我梦见的,是你穿着洗旧的裙子,站在十五平米的楼顶,指着一颗快看不见的星星说‘那是北极星’。”
我的心猛地缩了一下。
“所以呢?”我盯着他,“你现在是谁?是那个会煮糊面条的阿辞,还是那个要把自己格式化的顾晏辞?”
“我是记得你的人。”他说,“不管他们怎么删,怎么改,我只要醒来第一眼看见的是你,我就知道自己是谁。”
我喉咙发紧。
“那你昨夜为什么会变成两个人?”我问,“一个要杀你,一个要死?他们在争什么?”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右手轻轻碰了碰左手腕上的针孔。
“他们在争控制权。”他说,“一个是系统设定的我,一个是被你唤醒的我。可真正的问题不是谁赢,而是——你愿不愿意接受一个可能随时崩溃的人。”
我没有说话。
他往前走了一步,离我很近。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药味,混着一点熟悉的雪松香。
“我不是来求你原谅的。”他说,“我是来告诉你,我已经逃了。逃开他们的计划,逃开那场不属于我的婚礼。我现在站在这里,不是以顾晏辞的身份,而是以阿辞的名字,想娶你。”
我看着他。
他的眼神没有躲闪,也没有压迫感。就像从前在出租屋里,他端着一碗焦掉的面条,认真地说“我下次会做好”。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跟你走?”我低声问。
“凭我记得你所有小事。”他说,“你喝牛奶一定要热到冒泡,不然你说没味道;你骑车喜欢走小路,因为大马路太吵;你生气时不骂人,只会把筷子拍桌上。还有,你哭的时候,左眼角先掉眼泪。”
我猛地抬头。
这些事,我没跟任何人说过。
“我也记得你。”我说,“你第一次用洗衣机,把袜子和碗一起洗了。你说番茄炒蛋最难,因为火候总是不对。你还拿泡面叉当戒指,说以后要给我买真的。”
他笑了,嘴角动了一下。
“那枚叉子还在你抽屉里。”他说,“我没让它丢。”
我忽然觉得鼻子酸。
可我还是没动。
“如果你再变回去呢?”我问,“如果明天醒来,你又成了那个说我是临时变量的人呢?”
他沉默了几秒。
然后从西装内袋掏出一支录音笔,放在玻璃柜上,按下播放键。
里面传出他的声音,断续却清晰。
“如果我变成顾晏辞,请用这本书砸醒我。如果书没用,就放这段录音。如果我还是不认你……那就带我去楼顶,看星星。只要北斗还在,阿辞就不会彻底消失。”
那是他在清醒时录的。
早在一切混乱开始之前。
我伸手摸向自己的口袋,把另一支录音笔拿出来。它一直在录,从昨晚到现在。
我把两支笔并排放在柜子上。
“那你现在听好了。”我说,“我不是你的缓存区,也不是你的错误代码。我是苏晚,是你愿意为我偷走婚礼的那个人。如果你敢再忘记我一次——”
话没说完,他忽然上前一步,抱住我。
力道很大,像是怕我消失。他的下巴压在我肩上,声音贴着耳朵传来。
“我不会再忘了。”他说,“就算他们把我关进医院,把我的记忆重置一百次,我也会顺着这组坐标,一路找到你。”
我没有推开他。
外面没有风,也没有雨。只有婚纱上的钻石反射着冷光,照在我们脚边的地面上,像一片碎了的银河。
他的手慢慢松开,退后半步看我。
“你还没回答我。”他说,“你愿意吗?”
我没说话。
我只是伸手,拿起那支录下他梦话的录音笔,放进他西装口袋。
动作很轻。
他看着我,眼神一点点亮起来。
我转身走向那件婚纱,指尖碰到头纱上的钻。冰凉,但真实。
我听见他走近的脚步声。
然后是一阵窸窣声,像是他从另一个口袋里拿出什么东西。
我回头。
他手里拿着一本翻旧的经济学教材。
封皮磨损,页角卷起。
他把它放在玻璃柜上,正好压住那张北极车票。
“这次不用砸了。”他说,“我自己回来了。”
我看着那本书,想起他昏迷时写的字。
“若我变成顾晏辞,请用这本书砸醒我。”
现在他回来了。
不是靠暴力,不是靠疼痛。
是靠着一遍遍重复我的名字,在梦里,在现实里,在无数个快要被抹去的瞬间里。
我走回他面前,抬手解开他领带的第一个扣子。
“别穿这么正式。”我说,“你不适合。”
他站着没动,任我解。
领带滑下来一半,露出衬衫口袋。里面塞着一张纸。
我抽出来一看。
是婚礼誓词草稿。
上面写着:“我愿意娶苏晚,无论她是外卖员、是路人、是唯一记得阿辞存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