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府内载歌载舞的时候,一群正被押送往新乡城的囚徒也恰好从幽州城路过。
呼!
刺骨的寒意让囚车里面的人蜷缩成刺猬一般,相互依偎在一起,吝啬的蹭着那一丝丝的暖意。
此时此刻。
这些人已经不再去悔恨,也不再去想什么东山再起,更是没有时间回忆当初的意气风发,整个脑袋都被幽州苦寒的气候给折腾麻了。
纵然每一个人的身上都已经穿上了厚衣裳,但仍旧抵挡不住那不停往骨头缝里钻的寒意。
但更加让这些人绝望的是。
这里还只是幽州。
甚至都还未完全路过高句丽旧地。
而他们要被发配的新乡城听闻完全建立在冰天雪地之中,一年四季都是冰雪飘摇。
仅仅只是想一想,所有人的心头就被绝望笼罩。
早知道……
可这世上根本就没有早知道,每一个人都要为了自己做的选择而付出代价。
他们当初有多么的潇洒,日后就有多么的狼狈。
但是。
仅仅只是如此也就罢了。
李元吉甚至都不允许他们这些人自杀,一旦有人有了自杀的念头,立刻就会惊动周围的系统士卒,当即就会有人前来制止。
哪怕他们侥幸趁着系统士卒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采取了自残的手段,但只要没有立刻死亡,随军前行的僧侣们也能够将他们从死亡的边缘给拉回来。
他们注定活着的这一辈子都要为了自己当初的决定而后悔。
同时,李元吉也不断绝他们同亲族间的书信往来。
虽然小家没有了,但是却并没有夷三族,仍旧有亲朋好友健在。
他就是要用这些人来充当反面教材,让更多的人惊醒,每一次犯错的时候想想付出的代价,究竟值不值。
“呼!”
吐气成雾。
一名匆匆赶来交接的幽州吏员,满是好奇的扫了一眼囚车上的囚徒,旋即就被他们那麻木绝望的神情给震慑,身躯颤抖了一下。
这简直太可怕了。
那种生无可恋,又求死不能的眼神,直让这名小吏肝胆都颤栗起来。
“这就是犯错的代价吗?”
他扪心自问了一句,自己是否有这样的勇气,承受这样的代价,但仅仅只是刚刚冒出来这么一个念头,就被他狠狠的从脑海里面甩了出去。
不可能。
他不会。
他永远都不会犯错。
他可不想自己以及自己的妻儿们生生世世都生存在冰天雪地之中,子子孙孙都打上罪人的标签。
这样的结局,比将他千刀万剐还让他恐惧。
正当他这么想着的时候,一名带队的翼骑兵就走了上来,面色冷酷的开口道:
“给他们喂一碗热水。”
“将那些准备好的冬衣都拿过来,分发给每一个人。”
“如果有人胆敢拒绝这份恩赐,那就立刻指出来。”
冷酷的话语似乎比外面的刺骨寒风还让人难以忍受,小吏心头颤抖,陡然有一种冷的像是要失禁的感觉。
太可怕啦!
他低低的应了一声,根本就不敢看翼骑兵一眼,生怕自己多看一眼就会化为一个冰雕。
哒哒哒。
马蹄声远去,小吏整个人一下子就放松了下来,紧绷的后背也彻底舒展了开来,回头望了一眼一脸麻木的囚徒,冰凉的感觉又一次袭上了心头。
“快。”
“喂水。”
“给他们喝热水。发冬衣。”
“谁要是拒绝,立刻大声的指出来。”
他的话语当即就被传了下去,麾下的一众役丁当即答应了下来,立刻开始给一众囚犯分发热水。
这不是第一批从幽州路过的囚犯,也绝不会是最后一批从幽州路过的囚犯。
一众役丁虽然好奇这些人原来的身份,但却是也知道规矩,没有多嘴多舌的找麻烦。
偶尔有役丁指着某个囚车,挤眉弄眼的指指点点,间或发出一两声猥琐的笑声,也没有掀起丝毫的波澜。
有的只有咕咚咕咚的牛饮声。
所有的囚犯都已经麻木,麻木的喝着热水,麻木的接过冬衣,然后一脸麻木的继续上路……
……
幽州城,王府内,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宴席间的气氛顿时就热闹了起来。
原本还有的一丁点陌生感,早已随着几杯酒的下肚而烟消云散。
正此时,一名低阶官员低着头走了过来,附在燕王罗艺的耳朵上将城外的事情一字不漏的禀告。
“知道了。下去吧。”罗艺面色平静的挥了挥手,转头对着边上的秦琼说道:“方才你入城的时候,城外正好有一批囚犯从这里走过,下面的人做完了一切,前来禀告一声。”
秦琼目光一闪:“是那些犯错的官吏以及他们的妻儿老小?”
他虽然一直都在冰天雪地里征战,对于后方的消息并不清楚,不过南归的这一路上,他却是将消息都打听了个遍,最起码朝廷发生的事情,他都弄了个清楚。
“是他们。”罗艺面带嘲讽的说道:“本王尚且兢兢业业,这帮蠢虫们倒是会享受。”
“哈哈哈!”罗艺的话语听的大殿内众人尽皆放声大笑。
所有人都丝毫不掩饰那幸灾乐祸的意思,似乎是极为乐见那些南边的官员们受罪吃苦。
想一想也是。
他们镇守幽州这一片苦寒之地,不说功劳最大,但绝对苦劳不小。
可即便如此,这些人也都紧守本分,没有丝毫逾越,反倒是后方这些人,吃着不缺的粮食,住着冬暖夏凉的房子,过着悠哉的日子,居然敢冒犯陛下的天威。
真的是脑子都被虫给吃了。
不仅仅只是这帮人这么想,就连上首的罗艺也是这么想,心里面更加瞧不起南方那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官员。
“这样也好。”
“少了这么多的蠢虫,也腾出来了一大片的位置。可以吸纳更多的人才,让这天下变得更好。”
“再也不要重蹈隋朝的覆辙!”
隋朝与其说是败亡在杨广手上,不如说是杨广起了一个坏头,带着上下官员一起鱼肉百姓,彻底将强盛的隋朝给带进了坟墓。
若是如今大唐不吸取这教训,早晚也会走上隋朝的老路。
不过。
李元吉这一番霹雳手段,至少是能够短时间里震慑住很大一部分人。
但罗艺也清楚。
人心中的欲壑是填不满的。
没有了这一批人,一两年之后,甚至可能要不了一两年,绝对会有下一批人,下下一批人。
哪怕李元吉的刀都砍缺了,也绝对难以彻底杜绝这类人。
边上的秦琼闻言,哈哈一笑道:“我朝如日初升,陛下英明神武,绝不可能重蹈隋朝覆辙。”
“是极、是极。”罗艺当即接话说道:“我上了年纪了,有些糊涂了。自当罚酒三杯。哈哈哈。”
说话间,罗艺就端起面前的酒樽咕咚咕咚的喝了干净。
“倒酒。”
“再来!”
一连干了三杯,满殿人齐齐喝彩。
饶是罗艺身子骨强健,当年也是猛将一员,可也喝的面色发红,脑子微沉,不过他的心情却是越加的舒畅,往日压抑在心头的深沉心思,也在此刻活跃了起来。
“陛下如日当天。”
“如今大唐这般强盛,哪一件都离不开陛下的运筹帷幄。”
“区区李世民,当初居然还想要阴谋篡位,幸亏被陛下所杀,要不然哪里来的这般盛世局面。”
“杀的好。杀的好!好哇!”
罗艺说到最后,整个人更是意气风发的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一双眼睛晶亮,看上去哪里像是一个醉了的人。
一想到这些,罗艺的心头就痛快的不行。
他也算得上是乱世枭雄,最后押宝在了李建成的身上,这当初要是让李世民夺了大位,他必死无疑。
哪里像是如今这般痛快。
功成名就。
威高权重。
燕王。
仅仅只是这两个字的称呼,除了李元吉之外,其余人谁敢活着赐给他。
没有人。
他有时也在想。
若是再年轻三十岁,说不得还不会这么痛快的臣服,可他毕竟老了,没有年轻时的野心,也没有年轻时候的精力了。
能够在活着的时候获封燕王,这已经是几辈子都折腾不完的福分。
仅仅只是这个名号,只要幽州百姓不绝,燕王一脉决计不会泯为众人。
可李元吉的恩情这般大,若是不能回报一二,他就是晚上睡觉都睡不踏实。
原本他还在苦苦思索,但是前番却是让他终于看到了一个机会,一个巨大的机会。
想到这些,罗艺眼神瞬间清明,抬手示意众人,重新坐回了座位,对着张口欲言的秦琼说道:
“你觉得幽州如何?”
秦琼闻言来不及多想,直言道:“人人皆言幽州苦寒之地。”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然后望着大殿里面的诸多幽州官员,沉声说道:
“苦寒二字不假,但是幽州物产之丰,冠绝其余各州,依我之见,哪怕是关中各州也多有不及。”
“只是受限于苦寒条件,不能尽获其利罢了。”
幽州环境确实恶劣,这才九月份的天气,天气就已经凉的吓人。
若是不在这个时候存储食物,等到寒冬腊月的时候,铁定要饿死在家里面。
那个时候的幽州,滴水成冰,寒风蚀骨,老虎都得跺脚走。
因此,纵然幽州物产丰富,冠绝各州,但就是不能让百姓富足。
这感同身受的话语,顿时就赢得了在座所有幽州人的好感,纷纷朝着秦琼举杯邀盏。
“敬大将军。”
“敬翼国公。”
“敬请大将军满饮!”
秦琼来者不拒,毫不怯场,哈哈一笑间就端起了面前的酒樽,一口就喝干了里面的梅子酒。
梅是晒干的青梅。
酒是上好的黄酒。
再辅以温火慢慢煮开,一口喝下去,像是暖阳融化在了胃里面,整个身子都热活了起来。
“好!”
众人齐声喝彩,纷纷干了杯中酒。
罗艺抹了一把嘴角,也不再遮掩自己的想法,直接了当说了出来。
“所以,我打算放开幽州人户,让他们遵循陛下之命,前去异地他乡,去那些温暖丰裕之地扎根。”
此话一出,满殿寂静,秦琼浑身一震,一脸震惊的望向了罗艺。
“你说的是真的?”
“我从不在大事上玩笑。”罗艺一脸肃然。
秦琼劝道:“此令一下,以你之威望,幽州之民必定欣然前往。”
罗艺态度依旧:“就是让他们去。”
秦琼深吸了一口气:“你可想清楚了?”
“再清楚不过。”罗艺一口喝干了杯中酒,眼神前所未有的严肃和坚定。
下一秒,他抬手一指,似乎将整个幽州都囊括在了其中,朗声说道:“幽州正如你所言,物产颇丰,只是太过于苦寒,民不能尽获其利。这只是其一。”
“其二,此地苦寒,一年之中生下来的孩子,十个之中有六个都保不住,家家户户都失了不止一个孩儿。一到冬季,不是这家哭,就是那家嚎。”
“当初是没有的选。可现在有的选,那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说到这里,罗艺眼底闪过一道精光,直视着秦琼说道:
“幽州当初是为了充作中原盾墙,挡住那些南下的草原蛮子,现在那些蛮子都被你们给杀绝了,杀没了,幽州人也不用再干这苦差事了。”
“苦了累了这么久,也该幽州人享受享受啦!”
轰的一下,大殿里面的人都一下子笑了出来,就连一边负责温酒、倒酒的侍女们也都抿嘴笑了起来。
只是有些人笑着笑着眼角就沾上了泪珠。
秦琼深深的看着罗艺,两个人几十年的交情,如何分辨不出罗艺此刻说的是真话假话。
若是假话,秦琼也就当是醉酒之言,根本不放在心上,可偏偏罗艺说的是真话。
“若是人都走了,你这燕王也就没了。”秦琼扯了扯嘴角,想要笑着说出这句话,可实在是笑不出来,也一点想笑的想法也没有。
罗艺之所以能成为燕王,就是当初要他安抚、安顿好了幽州之民。
可若是幽州之民都走了,这燕王也就成了摆设,那罗艺的位置就尴尬了。
当然。
秦琼心中清楚,李元吉不是那种过河拆桥的人,其人的格局和魄力都远超他的想象。
只是……
“没了就没了。”罗艺此刻一脸淡然:
“我当初起兵之初,就是打着卫护幽州,百姓方才支持我兵马钱粮,如今功成名就,就当还回去吧。”
这一刻。
不仅仅只是秦琼一个,便是大殿里面其余官员也都身躯一颤,望着罗艺那平静的面容,眼眸一点点的张大了开来……